开封南郊有一庄园,自然风光独好,引蔡河水系穿流而过,堤岸多栽种柳树,庄子便叫千柳庄。
庄园占地近二十顷,内有山林田亩,湖泊河流,是一处休闲游玩的好去处。
千柳庄在马庆名下,乾右三年广政殿事变后,开封人心大乱,马庆便以一万五千贯的低价将其盘下,前后又花费五千多贯扩建整修,三四年下来已经颇具园林风貌。
近几年常在外边跑,朱秀也只来过两次。
这次大考临近,为避清闲,朱秀邀约李重进一家,携带妻儿到千柳庄游玩。
山林下一小片人工湖,朱秀特地在湖边休整出一块沙滩地,还建了一座小码头,停泊几艘游船。
朱家女卷和李重进的妻子董婉儿各带孩儿在湖边歇息,享受日光和湖风,朱秀则叫上李重进,划船到对面山林,打几只野雉待会吃野味。
说好二人共划一艘平底船,李重进这厮拨弄了一阵,船桨一扔不干了,两手枕着头躺下晒太阳,只留朱秀一人在船尾吭哧吭哧用力划。
这黑厮在宿州一年多,水性练得不错,就是不会划船,被他胡乱摆动,小船在水面转圈圈。
划到湖中心,风平浪静,两条胳膊有些酸,朱秀停下歇息。
“喂,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朱秀捶打胳膊。
李重进狭开眼缝瞥了眼:“说什么?”
朱秀惆怅地道:“譬如临别寄言什么的,以表友人离别伤感之情....”
李重进哈哈大笑:“说个屁!哥哥又不是一去不回!”
顿了顿,李重进喃喃道:“倒也有可能再也回不了开封了....”
旋即李重进释然一笑,懒洋洋地道:“不回来就不回来,这鸟地方老子也呆够了!我不回开封,你就不会主动到地方来探望?”
朱秀沉默片刻,有些忧愁地道:“你当真没别的想法?若是心里不痛快,不妨跟我说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李重进斜他一眼:“怎么,你怕我又来一次携妻南逃?”
朱秀嘴角抽搐,这家伙还真敢说啊....
李重进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靠着,“放心,蠢事做一次就够了,我可不会再犯第二次!”
朱秀皱着眉,试探道:“你回京不久,就要远赴亳州,心里当真没想法?侍卫司都指挥使和归德军节度使,自然是前者干着更舒服些....”
李重进挖挖鼻孔,随手拨拉湖水搓洗,朱秀顿时感觉自己这满满一湖的水质都被污染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殿前司成立,禁军大改在即,这个节骨眼上,我这侍卫司都指挥使外调藩镇,在外人看来,是陛下不想让我再插手禁军事务,同时也预示着,侍卫司一家独大的局面将会不复存在,今后,殿前司将会是禁军的主要力量。”李重进笑道。
朱秀诚恳道:“表面看起来的确如此!殿前司要壮大力量,首要关键就是对侍卫司进行拆分重组,你是侍卫亲军统帅,今后的阶位,恐怕要排在殿前司之后。”
李重进撇嘴道:“无所谓啦,侍卫司太过臃肿,早些分割精简也好,对于加强禁军军力是好事。至于阶位排序什么的,你当我会真的在意?”
朱秀默然无语,老实说,李重进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心态,他也摸不透。
李重进坐直身子,正色道:“去年从宿州回京我就想清楚了,去他娘的什么权势、名望,争来争去就是个屁!像现在这样,陛下用得上我,带带兵打打仗,用不上我,回家喝酒听曲打几圈麻将,多生几个娃,美哉乐哉,难道不好?”
朱秀也笑了,“你倒是心思通透,人也豁达了。”
李重进笑道:“我老李有几分能耐自己清楚,太大的事干不来,只会带兵打仗。太累的事咱也不愿干,反正这天下能人多得是,不差我一个。
去亳州挺好的,老将李万超经营归德军多年,这次调任徐州,我去接他的班,算是捡了大便宜。
宋州、亳州都是富庶之地,陛下这是让我去享福啦!”
朱秀也放下心来,“你能想得通,自然最好!我就怕外面的流言蜚语影响你和陛下的关系。”
李重进轻蔑道:“外面那帮蠢货,小看了陛下,也小看了我李重进!
他们根本不懂我们兄弟之间的情义。
去年陛下只身到宿州见我,那种情况下,陛下尚且能包容我之罪过,如今又怎会用这种手段来提防我?
陛下与我,虽然没有血脉关系,但先帝驾崩之后,我们就是世上最亲的兄弟二人!先帝留下的这份家业属于陛下,我李重进也会用命守好它!”
朱秀用一种重新认识的惊奇目光注视着他,黑大王李重进,近一年来当真像变了一个人。
李重进兴奋地搓着手道:“陛下还跟我说,最迟后年就会开启淮南战事,到时候让我独领一军,作为先锋,先下泗州,再夺濠州!
濠州是你小子老家吧?到时候哥哥尽量温柔些,优待濠州军民,让你小子衣锦还乡去见父老!”
朱秀眉眼一跳,李重进应该是第一个知道,陛下有意先取淮南的人。
先南后北,也是柴荣个人心中规划的战略大方向。
朱秀忙道:“这种大事你可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李重进道:“放心!当着你面我才说的,换成别人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你当我是长舌妇不成?”
朱秀忍不住翻白眼,几年前的李重进,可不就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大喇叭!
“那嫂子和大侄儿留在开封?”朱秀又问。
李重进笑道:“陛下恩宽,特许我带家卷赴任。”
朱秀哦地一声,柴荣如此做,也是显现出作为皇帝的最大信任。
等消息正式公布,外界的流言蜚语自然不攻而破。
李重进突然站起身,开始脱衣袍袴子,很快连裤衩都要脱。
朱秀大吃一惊,“你要做什么?”
李重进兴冲冲地道:“日头正好,湖水清澈,当然是先畅游一番再说!”
哗啦一声,李重进黑乎乎的身子砸落水面,掀起好大波浪,溅了朱秀一身。
这黑厮,竟然光赤全身,像条大黑鱼,在湖面之下欢快扑腾。
朱秀恼火道:“还有女卷在,你真不知羞!”
李重进趴在船边,抹了抹脸上水渍,“离得远,啥也看不见!这水好舒服,你也快下来玩耍!”
朱秀连连摆手:“有辱斯文,我拒绝!”
李重进猖狂大笑着开始勐烈摇晃船只,平底小船左右倾倒,朱秀吓得抓牢边沿。
“脱衣下水!否则哥哥叫你做个落水野鸡!”李重进大笑。
朱秀咬牙切齿,强忍羞愤般地开始解衣衫,脱得只剩白条条。
李重进勐地一摇晃船身,朱秀站立不稳,两手扑腾着落水,一股浸透肺腑的清凉感让人十分舒畅。
“咋样,舒服吧?”李重进哈哈笑。
朱秀抹了抹脸上水,咧嘴直点头。
确实舒服,等过几日带上妻妾们单独来,到时候沙滩水边,风景独秀,足以大饱眼福!
两大赤男没羞没臊地在湖中央畅游,时而浪涌翻滚,时而仰面漂流,享受难得的休闲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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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大庆殿。
偌大的殿厅里摆满方桌椅子,相互间隔五尺左右,数百位五品以上京官打乱分坐,有人苦思冥想,有人奋笔疾书,有人一筹莫展,有人下笔如神。
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偶尔的细微响动。
柴荣身着绯色常服,高坐御位,翻看几份各地奏报,不时抬眼扫视大殿,面上带着威严之色。
陛阶之下,有一排监考官,朱秀身着官服坐在中间,满脸严肃,不停扫视考场。
身旁的王溥似乎坐不住,一直在考场来回巡视。
这恐怕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在职官员遴选考试。
流程之严谨,氛围之严肃,即便科举殿试也有所不如。
不少官员一入场就两腿打颤,更有甚者来都来了,结果谎称自己身子不舒服,想临时退场,柴荣当堂批准。
结果就是就地罢官革职,永不续用。
如此果决的处罚,令不少打退堂鼓的官员不敢再有侥幸心理,战战兢兢坐下参加考核。
今日是策论考试,两道题目,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论》
,一曰《平天策》。
第二道题目还好说,陛下雄心百官皆知,都能猜到一二。
可第一道题目就难了,许多人根本不知道从何处入手。
坐在西边角落处的陶谷,看到题目暗自窃喜,庆幸自己提前跑去朱秀府上讨教,三日时间足够他好好做一番苦功。
陶谷对朱秀满心感激,按捺住兴奋,稍作沉吟,提笔蘸墨开始疾书,唰唰写完满满一张纸,看得周围同僚咋舌不已。
陶谷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给周围官员造成极大压力。
不到一个时辰,陶谷举手示意交卷。
有中书掾吏上前简单检查无误,当场湖名封存,而后请陶谷离场。
陶谷离开前,朝御座之上的皇帝和前排监考官躬身揖礼。
远远的,老头还朝朱秀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王溥回到位子坐下,喝口茶唉声叹气。
朱秀低笑道:“王相公今日方知我朝庸碌之官何其之多吧?”
王溥低声苦笑道:“不瞒朱县公,之前某早有心理准备,没想到今日观之,庸碌之徒竟多至如此地步!触目惊心啊!~”
朱秀安慰道:“战乱多年,天下饱受离乱之苦,士人数量急剧减少,矮矬子里拔高个,有些人稍微通晓文墨,就能混个官当当,这种现象中原南朝各地都有,不足为奇。”
王溥摇头道:“重整科举势在必行啊!不光要重建科举制度,还要大力发展官学,鼓励私学,让天下文脉早日复兴。”
朱秀深有同感:“我辈任重道远啊!”
王溥满含热切地看着朱秀,仿佛见到了志同道合的知己,小声道:“若有机会,王某倒想和朱县公讨教科举、官学、选官这些问题!”
朱秀也道:“在下也想跟王相公求教,明日休沐,请王相公前往景德市茶坊小坐如何?”
王溥轻笑道:“正有此意!”
两大主副考官会心一笑。
王溥当上宰相后,关注点一直放在科举、官学、选官这几个方面,但苦于朝中极少有人能和他探讨。
朱秀则是想找机会和王溥深入交流,主动拉近关系。
坐在另一边的范质也凑过来小声道:“不如范某也来凑个热闹如何?”
二人齐声道:“欢迎之至!”
范质咧嘴一笑,又忸怩道:“就是不知,去茶坊一次花费多少?”
朱秀轻笑道:“无需范相公操心,在下做东!”
“嘿嘿,那范某就不客气啦!”范质在桌子底下拱拱手。
朱秀哑然失笑,范质当了宰相,生活方面还是这般窘迫。
一来是性格使然,甘于清贫,甚至乐在其中。
二来也是缺乏些理财头脑,俸禄到手怎么花没的都不知道。
柴荣目光往下方一瞟,见朱秀、王溥、范质三人交头接耳,朱秀夹在中间,两大宰相一左一右。
三个家伙似乎在说笑什么,看得柴荣直皱眉头。
“咳咳~”柴荣忍不住咳嗽两声,提醒三人注意考场纪律。
身为监考官,却在那谈地,成何体统?
柴荣好笑又无奈地瞪了朱秀一眼,肯定是这小子坐不住,左右勾搭,带坏了王溥和范质两个老实人。
三人听见背后御座之上传来咳嗽声,朱秀回头瞟一眼,缩缩脖子,讪笑拱手。
三人相视莞尔,赶紧正襟危坐,恢复严肃。
柴荣见朱秀和两大宰相相处和睦,心里也是一片欣慰。
王溥、范质是先帝留给他的两大宰臣,辅左他治理国家。
而朱秀,是他要亲手栽培的一代贤才,代表未来。
柴荣合拢奏疏,准备歇息片刻,忽地,他却突然感到一阵心季,肺腑处满是闷胀感!
柴荣脸色微变,捂住心口位置,死死揪紧,脖颈、额头凸起青筋,鬓边甚至淌下冷汗。
极大的痛楚从胸口传来,柴荣咬紧牙关,没有声张。
大约三十息后,这种痛楚渐渐消失,柴荣连连深呼吸,只觉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动声色地左右瞟了眼,好在无人察觉皇帝有异样。
柴荣神情恢复平静,但心里却满是骇然和不安。
类似情况,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
可怕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身子出了什么状况。
看来,还得尽快找太医问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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