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午饭,各自休息了一会儿,徐容便来到了女生宿舍楼下,站在花坛前,一边等着小张同学,一边脑子里思考着和她有关的事儿。
小张同学没做穆晚秋的小传,也没有写创作笔记。
她对规定情境的探究、对行适应选择乃至于形体和心理的关联性, 还停留在比较浅的层面。
小张同学的戏感并不算差,行动的适应性这块基本合格,经几场排戏,徐容就看出了端倪,可是她在角色的情感创造上,基本上处于本能状态。
至于更进一步的以形体和语言来体现角色, 反而好了一点。
因为天赋使然。
若是天赋爆炸的,如周讯那种, 自然怎么来都行,甚至行动的适应性选择上也没必要投入太多精力,当她构造了心象,剩下的靠本能演就完事儿了。
但周讯只有一个。
到了此时,他也明白了学校招生时看脸的原因,浮躁的大环境下,没几个学生会认真钻研理论和技巧,而这种情况下,外形上更加出挑的,机会相对的也更多一些。
另外一方面,大环境影响的也不仅仅是学生,还有老师。
学校的老师,七成的都没有实践经验,但是却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演员。
就像先前老师讲的心象构造,他当初为了找到适合的方法, 学习的时候参考了许多资料, 如于是芝的《焦菊隐先生的“心象”学说》、《我演程疯子》、刘长春的《茶馆的舞台艺术》中收录的蓝天野创造秦仲义的过程、李仁堂的《生活、技巧杂谈》、吕恩的《我和蘩漪》、郑榕的《扮演常四爷的一点体会》以及王尚信的《我演雷军长》等等,在翻了这些资料之后,他同时对照着相关的影像资料进行分析比较。
最终综合了一套自己用来比较顺手的方法。
相比较之下,课堂上讲的内容极为浅显,只是讲了一些相对笼统的理论。
这还仅仅只是表演上较为基础的心象构造方面。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塑造完整的心象,只能寄希望于学生通过大量的实践把缺失的理论给补上。
中戏出身的同行,说起学生时代,最记忆犹深且深恶痛绝的,就一件事儿,排戏。
四大大学,排四年戏。
而北电的学生,最咬牙切齿的,则是拖堂加课。
而由此产生的结果也是极为明显的。
“徐老师。”
某一刻,小张同学蹦蹦跳跳的打断了他的思考。
令徐容感到意外的是,她的三个舍友也跟着过来了。
他瞧着跟着小张同身后尾随似的杨蜜三人,问道:“你们,又凑巧了?”
小张同学双手插在口袋里,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徐老师,她们想给咱们搭戏,我看啦,好几场戏都得人帮忙走位置的。”
徐容瞥了她一眼,没拆穿她的谎言。
在几分钟之前,宿舍当中。
当小张同学麻溜地穿好了衣服,收拾妥当之后准备出发之时,瞧着同样穿戴整齐的三个室友,疑惑地问道:“下午没课啊,你们要出去逛街吗?”
袁珊珊上来搂住了小张同学的肩膀,问道:“晓斐,你说平时我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啊。”
“那这样,你男朋友能不能分享分享?”
“不行!”小张同学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哪怕她明明知道珊珊是在开玩笑,可是对她,她相当的不放心,因为这家伙大一开学的时候就老在宿舍感叹“徐容好帅啊!”之类的话。
袁珊珊苦着脸,道:“好吧,我承认,你家徐老师很厉害,今天中午的时候老师不是还说了嘛,有机会了让我们跟跟他练习练习,晓斐,帮帮忙,带上我们吧?”
杨蜜补充道:“而且你们排戏也要有人帮忙搭词啊。”
小张同学只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谁让她们夸徐老师厉害了呢。
徐容隐约地猜到了点袁珊珊三人的想法,也没拒绝,表演要是那么好学,也就不能称之为一门技术了。
到了练习室,排练了一场戏之后,徐容没再继续,而是讲起了排练需要注意的事项,道:“于一个演员而言,是最重要是适应的行动,只有行动精确,角色才显得合理,记住,不是正确,是精确,这是心象转化为形象的最简单的方法。”
焦竣艳盘着腿坐在一边,问到:“徐...老师,我有个疑问,为什么很多没有经过系统的理论学习的人可以成为好演员。”
徐容望着一脸纳闷的焦竣艳,嘴唇蠕动了几下,才苦笑着道:“这个比较复杂。”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直接无视了她询问的眼神,对着小张同学道:“心理到形体的基本线索确定之后,就要认真感受行动的准确性,怎么确定准确性呢?从自己身上找到某一个部分,放大它,就像你刚才排的那场戏,你面对我名义上的妻子,你会生气,然后会翻白眼,会不忿,语气带刺。”
“胡说,我没有!”小张同学立刻稍显心虚地道。
刚才配合他俩搭戏的,是杨蜜。
杨蜜笑着,道:“晓斐,你脸怎么红啦?”
小张同学耳根泛着红,梗着脖子说道:“胡说,我没有!”
“哈哈。”
徐容笑着就要伸手揉她的脑袋,却不妨她猫着腰躲开了:“徐老师,不要啦。”
当着舍友的面,她还有点不太好意思。
焦竣艳不好打断的,小张同学却是没那么多的顾忌,道:“徐老师,竣艳说的那个我也很奇怪噢,为什么呀?”
“什么?”
“就是为什么很多没有经过系统学习的人可以成为好演员。”
焦竣艳的话,徐容可以无视糊弄,但是小张同学的问题,他却没法不回答,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天赋。”
“当然,你们几个的戏感都特好,比我的强的多,天赋好的,吃天赋,天赋不好的,像我这样的,只能老老实实地学技巧。”
练习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徐容未成名时,没人说过他天赋不好,或许有人说过,但是她们未曾听闻。
在徐容成名之后,无论学校的老师,还是业界的同行,对他的评价多是“天赋好,业务水平高”之类的话。
瞧着四人信你有鬼的神情,徐容也不争辩,道:“排练的目的除了要调整行动的正确性,还是加深对角色行动的目的的认识和感受的渠道,以此激起行动的冲动和欲望,也就是角色的行为动机,这是角色的内部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然,有时候认知到,却难以放大的情况下,我偶尔会用方法派的替换法,但是建议不要常用,这种方法比放大自身的某一部分更简便,但是某些时候,对自身的精神...不太友好。”
小张同学立刻反驳道:“可是老师之前说过情绪准备和行动引导可以调同时进行的?”
“是,当然可以,就像吕恩老师塑造蘩漪这个角色时,下楼前的行动,她的行为动机先于行动,但,这是天赋。”
“她可以这么做的前提是,她创造好了内外部的规定情境,找到了蘩漪那种不可抑制的要去见周萍的行为动机,基本上感受到了角色敢爱敢恨、无所顾忌的内外部特征。”
“恩格斯曾经说过,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还表现在怎么样做,也就是说,我们一定找到符合角色性格特征的适应方式,也就是我所说的精确行动。”
“可是什么程度才是最恰当的适应方式呢?”
徐容见小张同学听懂了,道:“有一个经典案例,1986年英国国家话剧院上映的《哈姆雷特》,扮演哈姆雷特的演员在演到装疯之后,见到俄菲利娅那场戏,他很爱她,但是他知道有人在暗地里监视着他,他不能对俄菲利娅说出埋藏在自己心中的爱和他的苦衷,于是他选择的适应方式是一方面在嘴里说着侮辱她的词句,而另一方面,他所有的形体动作都是在想办法接近她,去拉她的手、拥抱、亲吻,这样的适应方式下,那些监视他的人认为他真的疯了,而观众呢,则是不仅能够看到,而且能够感受到他对她的爱。”
“另外还有蓝马老师在《三八线上》中扮演的军官参加和平谈判的那一段,于是芝老师在《洋麻将》扮演的魏勒最后输牌的那一段,都是对应了角色的性格特征。”
见四人越来越犯迷糊的脸,徐容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说段戏,你们设想一下,假如你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向你乞讨的乞丐,你会怎么做?”
徐容见四人似乎都不敢回答自己,冲着杨蜜和袁珊珊道:“杨蜜你来演乞丐,等会儿跟珊珊说大爷你行行好,然后珊珊你给她钱,台词随意发挥,你们俩演一下。”
杨蜜瞪大了眼镜,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为什么是我演乞丐?”
“因为你拍的戏多啊,演起来比较像。”
“好吧。”杨蜜直觉徐容出发点有问题,可是对方的理由又让她觉着似乎有点道理。
小张同学转过头,瞧了瞧徐容,先是眉头皱了皱,可是又很快地抚平了。
她相信徐老师应该不是故意的。
嗯,肯定不是。
“开始吧。”
杨蜜坐在地上,等袁珊珊经过她身边,她低声道:“小姐您行行好吧。”
袁珊珊直接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钞票递到了杨蜜手里:“买点吃的去吧。”
“哈哈。”
“徐老师,怎么样?”
徐容没回答袁珊珊,而是转头看向小张同学和焦竣艳,问道:“你们觉得刚才她们俩的适应方式怎么样?”
见小张同学和焦竣艳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却都不言语,徐容无奈地笑了下:“没事儿,不用怕破坏了宿舍团结。”
小张同学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我感觉挺好的。”
徐容挠了挠头,道:“那我来一次,杨蜜,你跟我搭戏。”
“好。”
“先生您行行好吧。”
徐容眉头先是皱了下,而后才从口袋中掏出了钱包,拉开了,把手伸进去,摸了两下,最终,拿出了一个最小的硬币,轻轻地放到了杨蜜的手中。
袁珊珊看着徐容跟自己先前变化不大的表演,问道:“这很平常的啊?”
徐容笑着道:“对啊,这很平常。”
“拿出钱包里最小的硬币,才是一个普通人行动的适应方式。”
“这是即兴吗?”杨蜜说着,不着痕迹地的将袁珊珊的票子和徐容给她的硬币塞进了口袋里。
徐容摇了摇头,道:“这是正常反应,如果你想看即兴,可以去看看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的第三幕,答丢尔夫调戏奥尔恭夫人被当场揭穿那场戏,那才是即兴的名场面。”
“即兴,我个人认为是对演员的一种补偿,对严肃对待角色和认真钻研的补偿。”
杨蜜听到徐容举的例子,人傻了,好半晌,才讷讷道:“徐老师,你什么时候看的这些?”
“这些不都是很基础的东西吗?”徐容反问道。
“...”
“哈哈哈。”
小张同学不合时宜地笑了,尽管她同样没看过,但是此时仿佛就像她看过似的。
焦竣艳身子稍微端正了一点,问道:“情绪也是吗?比方哭戏,要怎么适应?”
“情绪创造的话,我记得康芝林先生总结过一句话,‘别人哭的是泪,演员哭的是戏’,哭戏并不是让你真的哭,我们演员创造的情绪体验绝对不应该是自然状态下的情感,情永远是为戏服务的,我们的情绪应该是角色在特定环境刺激下的情绪体验,目的是为了凸显角色,另外还要考虑观众的接受程度,你演的时候,自己哭美了,体验的很真实,但是没让观众感到同情、难过,就是失败的。”
“总而言之,情绪应当是一种虚构的或者虚假的,从过去储存的各种各样的情绪记忆中,找到一种适合角色的情绪基础,这一块你们可以看看胡宗温老师创作《雷雨》时的心得。”
焦竣艳接着问道:“那既然情绪是假的,又怎么让观众感到真实呢?”
“这个比较复杂。”徐容想了想,“有一种比较错误的认知是,认为演员无论塑造什么类型的角色,都要努力喜欢上这个角色,我认为这是一种荒谬的表演方式。”
“表达的过程中,有两种体验,一种是情感,一种是情绪,情感是一种稳定、长期的态度,情绪则是一种规定情境下应对外界刺激的反应。”
“对待角色,要从自身出发,比如演一个坏人,要对这个角色保持真实的情感和真实的情绪,情感上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情绪是特定情境下刺激的真实反馈,我打个比方,比如小张调皮,我打她,这个过程里的情感和情绪是不同的,情感上,我喜欢她,但是情绪上,她的某些行为令我生气,这是两种相反的体验,但是呈现出来是什么呢?我会打她身上肉比较厚的地方或者会刻意控制力气,从这些方面,你就能感受我的真实情感和真实情绪。”
“那要看你怎么打了...”
徐容皱着眉头看着嘀咕的焦竣艳,总感觉,她不对劲。
“可是反过来如果我讨厌一个角色,那岂不是就是演不好了?”杨蜜瞪了焦竣艳一眼,赶忙转移了话题。
“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你情感上讨厌一个角色,你也希望别人,也就是观众讨厌这个角色,那么在表演过程中,会本能的致力于创造真实的情绪体验,让观众深刻的感受这个角色的讨厌、可恨之处,如果你喜欢一个坏人,情绪体验可能就会跑偏,比如你不认为角色的行为卑鄙,那么你的表达上就不会表现出可憎的一面,落到观众眼里,也就没那么可恶。”
“这种情感和情绪相反的体验稍微有点难,咱们塑造角色的时候,为了保证真实的情感和真实的情绪,尤其是真实情绪,要设身处地、触景生情,设,就是假设面对角色所处情境,触,就是有意识的、主动的去感受规定情境,通过行动的引导,接受刺激,产生真实的情绪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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