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眼底暗光流淌,垂下眼,开口道:“他姓韦,叫韦沉渊。”
御凤檀斜倚在树旁,顺手掐了一只春日海棠,望着开的艳丽的重花,一边欣赏着那边少女的一举一动,韦沉渊……这个人是谁?据他所知,前来投奔的韦氏寡妇只有一女,并没有子嗣,卿卿是在给谁报名呢?而且是个男的,必须要好好查一查,任何别有用心的都不允许打他卿卿的主意。
“好了,沈云卿,名已经报好了,刚才你那个表姐似乎还未曾选择课程吧?”许夫子将名字登记好后,想起和云卿一起来的那个陌生少女,开口提醒道。
“表姐第一次来,说要四处看看,章滢带她去内院走走了。”云卿微笑的介绍道。
许夫子一听章滢的名字,眉头微皱,对于颍川侯这个嫡女,他也风闻其性格和行事泼辣,今日可是报道的日子,可别惹出什么来,便转身望向内院去。
果然,正看着章滢,章洛那几个女学生拉着韦凝紫往里面走,而韦凝紫频频回头,眼含泪花似在寻求救助,他眉头一皱,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欺负新学生,真是成何体统。”
听到‘沈云卿’这个名字时,耿佑臣眼底露出一份惊讶,眼前这个吸引他目光的少女竟然就是扬州巨富沈家的独女,也是谢书盛的嫡出孙女,他本次来扬州的主要目标之一,便是找出那样东西是不是落在柳家和沈家人手中,未曾想这么快就遇见了沈云卿,而且她还竟然出落的如此芳华,倒让他有些意外了。
再听到表姐两字,他脑中立即浮现了谢书盛嫁入韦家的庶出女儿生的一女,真是天降好运与他啊,今日一来书院便可见到她们两人。
耿佑臣眼露喜色,顺着许夫子看去的方向,刚好迎上那一双委屈的,娇柔的,充满了可怜的泪眼,那样的需要他伸出援手,胸中顿时充满了豪情,立即转头对着云卿道:“沈小姐,我与你一起过去,定不能让你表姐受了委屈。”
与她一起过去?是想英雄救美给她看吧,她不是十三岁的少女了,岂能看不出耿佑臣眸底带着兴趣的光芒。她在心底冷笑,面色却露出感激的笑容,“那公子便与我一起看看表姐吧。”
见她开口答应,耿佑臣欢喜的跟着她一起走过去,云卿故意稍许慢一点走,跟在他身后,样子看起来又恭谨又温和,耿佑臣更是喜欢,阔步向前追到了章滢她们的面前。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耿佑臣缓步上前,仪态颇正的喊道。见有陌生男子过来,章洛把捂在韦凝紫嘴上的手收了回来,其他几名少女也稍微往后退开两步。
只章滢不买账,看着面前陌生的男子出现在女院内,撇撇嘴道:“你是谁,怎么擅闯女院?”
耿佑臣面上闪过一丝恼怒,刚才御凤檀进来又未见她们有疑问,还将所有的目光都停驻到了他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如今又被个小姑娘质问,便觉得有几分丢了面子。
还好跟上来的许夫子眉头一竖,对着章滢喝斥道:“如此说话,怎有女子的仪态,这位是今年琴科的新任夫子耿佑臣,也是永毅侯府的公子。”
听到这般身份的介绍,章滢这才收敛了气息,打量着眼前的人,看他脸庞俊朗,穿着不凡,也信了许夫子的介绍。
耿佑臣满意的从她们眼底看到了尊敬的神色,满脸笑容更是自然的望向韦凝紫道:“你刚才有没有如何?”
特意放柔的声音让韦凝紫如沐春风一般,她抬头看着眼前的男子,面庞如月,眸内带着温柔的笑意,双眼里都是斯文有礼,虽然没有御凤檀那般的夺目,也称得上是翩翩公子。而出现之时又在她迫切需要人救助的时候,心中便存了一份好感。
再听到夫子的介绍,永毅侯府的公子耿佑臣,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
永毅侯府在京中颇有盛名,此等盛名一来是因为侯府的地位,二来是因为府中的一段杂事,一直都被京中人津津乐道。
老永毅侯嫡子早逝,膝下留下众多的庶子,爵位无人承继。
小户人家家中为了鸡毛蒜皮的利益还经常发生口角争斗,而高门大户里面就将这一切演绎的更加凶猛。一个爵位代表的是以后的荣华富贵和极其尊贵的身份,很多人为了这样的东西,可以前仆后继,绝不气馁。
爵位只有一个,想要的人太多,于是在老永毅侯死后,为了争夺爵位的继承权,各路庶子是大显神通,展现十八般手艺才华,暗地里使坏,明面上讨好嫡母,老侯爷夫人坐在当家主母位置上,笑观诸位庶子争来夺去,最后发现唯一有庶长子是个老实的,人家争宠他读书,人家出招他躲避,能每次躲开暗箭显然头脑不笨,不加害兄弟代表心慈,于是老侯爷夫人便出人意料的请旨将本来最不起眼的那个庶长子暂继了爵位,其他庶子颇为不平,却也无话可说,至少他占了一个长字,这条在嫡庶长幼分明的当下,是没有任何可以异议的。
这个庶长子倒也没有辜负老侯爷夫人的重看,他坐上侯爷一位后,依旧是勤恳老实,按照老侯爷夫人给他的安排娶了妻子,一年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儿,算得上日子和睦,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庶长子在一次外出赏雪时不小心掉在了潭里,身子一下受了寒,从此虚弱了下来,喝药坚持熬了一年后,终于一病就闭上了眼。
侯爷夫人在灵堂上哭得昏天暗地,给发现有了身孕,人人都庆幸这个可怜的寡妇若是肚子里的遗孤是个男孩,以后还是有依靠的,谁知道两个月后,侯爷夫人也同样栽到了湖里,救上来的时候,人都冻成了冰棍,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也没了。
于是爵位又空置了下来,而侯府里的下一轮争夺又开始了,耿佑臣在当时众多庶子打战时,还是一个小小婴儿,如今年纪也不过十七,刚好够上新一轮的争夺,众多庶子里有些已经成家,他还未曾娶妻,在京中风头不错,老侯爷夫人对他也颇有好感,也许下一个走运的庶子就是他了。
勾引不了御凤檀,那么好歹今日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她也要有些收获,能巴结上这个永毅侯府的公子也不错。韦凝紫瞟了一眼章滢几人,心内惧怕的往旁边避开了几步,拉开和她们的距离,然后低下头,脸上微带一抹红晕,双眸水莹莹的垂下来,眸光半露半抬,裣衽行礼道:“多谢耿公子。”
受了刚才的教训,她也知道在书院中一举一动都要小心了,特别是刚才她被御凤檀迷得连自己还带孝在身都忘记了,白白的给人掐了一顿,还无处申冤。
耿佑臣远远见到韦凝紫时,就被她一副娇滴滴的柔弱模样吸引了去,如今再近处看她,只见她小脸瘦白,眸中还带着受了惊吓的余韵,再加上她此时的柔软声音,顿时浑身都酥了起来,连忙虚扶一下,朗声道:“你无事就好。”
这一切云卿都看在了眼底,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滋味,若不是这一幕,她还想不起呢,前生她失贞之后学堂未去,反而是韦凝紫到学堂来上课,而耿佑臣好似上一世也曾来白鹤书院做夫子,看如今他们两人眉来眼去的模样,只怕耿佑臣当时和韦凝紫两人就不清不楚了,亏得自己那时候还以为是韦凝紫这个好姐妹为了她嫁到京中无人陪伴,甘愿做侧室,也要和她一起嫁给耿佑臣。
那个时候的她一心都在耿佑臣身上,就算是心内有些梗刺,见表姐情深恳切,也答应了下来,直到后来发现韦凝紫其实对耿佑臣的感情之后,才偶感不对。
想起死前韦凝紫对她所说的那番话,她可以想象,当初耿佑臣娶她的目的是需要钱财去铺一条登上爵位的道路,所以他选择了自己这个扬州巨富的女儿,而在这条路铺成了之后,他坐上了人人羡慕的爵爷之位时,便想往更高的地方去。
那个时候,韦凝紫过继来的兄长韦沉渊一路飞升,坐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他便需要韦凝紫这个助力,于是牺牲了她,甚至还拿整个沈家人的血去做他们升位的阶梯。
亏得那时未嫁之前,她还事无巨细,都与韦凝紫分享,如今看来真是可笑啊。
好在老天爷给她重生一次的机会,这一生,韦凝紫,前生你母亲过继来的那个兄长,今生不会再出现了,而——
云卿转过头来,看着耿佑臣那张看起来无比温柔的脸,凤眸如同一汪黑潭,透着森寒的气息,上一世她得知了一个秘密,而那个秘密会让耿佑臣,这一生绝没有奢想永毅侯爵位的机会了。
耿佑臣转目过来,便看到云卿正望着他,自我感觉方才这幕英雄出手救美女做的十分的合适,眼下不仅是韦凝紫对他频频示意有好感,便连沈云卿也对他有了注意,便装的体贴道:“你表姐现已无事,你不必担忧了。”
担忧?她从没觉得韦凝紫需要她担忧,云卿淡淡的一笑,并不言语,韦凝紫一心想要给耿佑臣留下好印象,虽然心内对云卿恨得要命,依旧笑道:“表妹,原来你担心我啊。”她可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云卿缓缓的一笑,不紧不慢的回答道。
“好的,祖母肯定还在家等着我们呢。”韦凝紫眸光闪动,也满面带笑。
两人相互凝视而笑,落在耿佑臣眼底,顿时生出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眼前的两个女子姿色突出,却各有千秋,沈云卿举止大方,雍容端庄,适合做正房夫人,韦凝紫娇美柔弱,让人疼爱,正好做个柔妾,真是贤妻美妾,双双有福啊。若是能完成了四皇子交代下来的任务,找到那个东西,自己的爵位肯定没有问题了,那时候还怕没人肯嫁过来吗?这一双丽姝还不是他的。
想到此处,他眼底闪过一道光芒,看着两人袅娜的背影,这段时间还是要多下功夫才行……
“砰”的一声,一个珍珠大小的石头从左侧方飞了过来,一下砸在了他的左边额头上,顿时疼得他扯嘴咧唇的,转身对着后方寻找罪魁祸首。
可是左侧方一片空荡荡的,哪里有人,他左顾右盼的一圈,只在后方看到瑾王世子御凤檀正在和许夫子说话,其余的皆是来报名的女学生,没有可能下手。
究竟是谁暗算他,低头看着掉在地上的石子,能悄无声息的将石子砸向他,如此高的身手,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在柳家遇到的那个银面黑衣人,难道他一直都处在黑衣人的监视之下,这石子是个警告吗?也许那人走了还没多远,他定要出去追追看,若是能擒了他来,必定能在四皇子面前立上一大功。思及此处,耿佑臣便走过来对着御凤檀行礼道:“世子,微臣还有事须先走一步。”
御凤檀明媚的眼眸划过一道奇异的光,笑眯眯的看着他,薄唇一扬,“耿公子有事便去吧。”
闻言,耿佑臣又行一礼,才立即转身往着院外追去。
“朱夫子家就住在此处。”许夫子将一本记录了各个夫子住处的册子拿给御凤檀看,指出其中朱夫子的那一行。
扫了一眼纸上的字,御凤檀点点头,“谢了。”转身白色紫纹大袍带起一阵风,悠悠的往外走去,许夫子看着面前绝色男子转身而去,众多女学生目光皆随着他的举动而转移,不由的摇了摇头。
朱夫子家住在扬州府的羊胡巷,这一片居住的多为他这样的钱财不多,日子还算过的尚好的文人。右边第三间青瓦白墙的的小院子,便是朱夫子的家。
此时朱夫子正大声吩咐夫人收拾东西,准备开学日去上课,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他听见后便动手开门,谁知他还未曾看清楚,一个穿着白色大袍的年轻男子站在他家门前,面容带笑,“请问你是朱夫子吗?”
虽不知面前人是谁,但其通身散发出来的气场绝不是一般人家能培养的出来的,便颔首道:“在下正是,请问阁下是?”
他开口之间,男子已经越过他,躺在了他院中大树下的老式弧形藤椅上,一摇一摆的好不悠闲。
“朱夫子,我是给你代课的御凤檀。”男子摇的藤椅吱嘎吱嘎作响,宽大的袖摆和流瀑般的长发交映在一起,狭眸里光芒染上了碎光,灼灼的,带着笑意的看着他。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朱夫子立即弯腰道:“原来是瑾王世子,可是老夫并未有什么事需要代课……”
“可是我需要啊。”御凤檀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他速度疾快,身姿却优雅,翩然行来,红唇的笑意施施然,带着随意一股无形的压力从他身周散发出来,方才的慵懒仿若是一种错觉。
只有站在他面前的朱夫子才知道,他的后背已经有一股汗意,在这种气势之下,他鬼使神差的开口应道:“若是世子有需要,在下可以让出这门课程。”
“嗯……”似乎十分满意他的回答,御凤檀笑了起来,声音清越带着散漫,“朱夫子不需要如此,我是替病了的你代课,以后务必病的收放自如就好了……”
长长的语调拖着一路而去,转眼男子又朝着院外走去,真是来也迅速,快也迅速。留下一脸莫名又不知所措的朱夫子站在院中,有一种风中凌乱的错觉,什么叫病的收放自如,想病就病?想好就好?
直到朱夫人出来说东西收拾好了,他才醒过神来道:“还收拾什么,我病了……”王孙贵族真的是很难理解,每日无事无聊到要给人来上课,长成那样,不是祸害女学生吗。
唉……朱夫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御凤檀在外墙缓缓一笑,神色中夹杂着几分若有所思,今日在书院竟然巧遇耿佑臣,他竟然也来了扬州,他还进了白鹤书院做夫子。
大雍朝并不反对高门子弟去书院教书,反而有部分认为,去书院教书是对才干的一种肯定,毕竟书院不是任何人都接收做夫子的,为人师者,不能误人子弟,再者,每一届的科举的前三甲基本都是来自书院中的学子,若是能提前发现慧才,早些拉拢,比起在其得中之后再去拉拢,要真心实意的多,效果也好得多。
不过,这种情况还是很少的,一般的高门子弟没有这种才学,也没有耐心,而且,要去也应该是去男学院。
耿佑臣这两年一直潜心为四皇子办事,希望能坐上爵位,如此看来,他来书院教学恐怕又是四皇子的动作了,他们也是来找那个东西的吧。是想从沈家韦家的独女下手,寻求突破吧。
想到耿佑臣竟是带着这种心思接近云卿,御凤檀面上浮起一股杀气,方才那一个石子选得太小了,要换个大些的丢过去就好,竟敢觊觎卿卿,好在他在书院,可以避免卿卿被耿佑臣骗走。
不过,男子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森之气,耿佑臣似乎也有想到那晚的黑衣人,他还是要注意,不要事发之前就露出马脚的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看书院门前。
韦凝紫和云卿出了院门后,脸上的笑容便褪了下来,径直的往马车上行去了。
安雪莹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的举动,微蹙了秀气的眉尖,低声道:“你这个表姐看起来不大好相处。”
她进院子不久,由于一直把心思放在云卿身上,见她对韦凝紫厌恶,也用心观察了韦凝紫。
身穿素服便在书院内勾引男子,书院乃庄重之地,乃读书的神圣地方,便是章滢如此霸道的人,也不会做出这般的行为。
她还一而再,再而三,先是去撞瑾王世子,再和永毅侯府的公子眉目传情,这等行为在女子中极为忌讳。不孝是一,轻浮是一,作风如同青楼女子一般,令人无法看得起。
再者她投奔沈家,还在书院设计云卿,对云卿无半点尊敬,即便是云卿是表妹,那韦凝紫也应该有一颗感恩的心。
听到一直为人平和的安雪莹对韦凝紫的评价,云卿转头对上她关切的眸子,挑眉道:“由得她,此般作为连你这个不关心其他的人都看出来了,其他那些眼珠子紧盯别人的还不都瞧见了去,以后她在书院里的日子可就精彩了。”
她语气轻松,带着说不出的惬意,安雪莹章滢所代表的是扬州的贵女圈子,她们口中的评价对其父母的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一个女子要想嫁得好,名声很重要,这一点在上一世云卿深有体会。韦凝紫屡次顶风而上,以为是在为自己谋好姻缘,她大概不会知道,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会给她落下什么风评。
安雪莹和云卿多年好友,听她说话的语气,自然知道韦凝紫在她手中没得了好处去,心里也放心多了,笑道:“今日见到你,还没说两句就又出来了,若不是答应了母亲等会要回去陪她,我还想拉着你逛逛呢。”
“无事,再过几天就正式上课了,你还怕咱们没时间叙旧么。”两人又凑在一起说了几句,也不好在门前站的太久,分别上了各自府中的马车里。
一进马车,云卿便能看出韦凝紫已经由一朵小白花变成了小黑花,平日里总是挂着娇滴滴的,柔弱表情的脸上全部是黑沉沉的阴气,不知道御凤檀和耿佑臣两人看到这样的韦凝紫,还能生出一股怜意否?
她坐定了之后,从旁边拿出一壶莲心汤,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出来,挑眉道:“表姐,刚才说那么多话我挺口干的,你要不要也喝点?”
韦凝紫看着满脸轻松惬意的云卿坐在自己的对面,那一脸的悠然和自己腰间传来的疼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本来已经缓过去的疼痛好似又全部出现了,她望着云卿,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憋住脱口而出的咒骂,“不用了。”
果然是韦凝紫啊,被她这样讽刺还能沉得住气,不会勃然大怒,若是柳易青的话,只怕早就跳了起来。
云卿发自内心的赞美了一句,悠然抿了一口莲心汤,再咬了一口粉糕,莲心刚入口的清苦味立即被栗子的甜香遮住,舌面甘苦相彰,的确好美味。
抬眼看着为了避免自己发火,而转头望向窗外,目光落在她十指紧紧握紧手上,云卿眸中微闪,能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是个难缠的对手啊。
马车一到垂花门前,韦凝紫便抢先下了车,似乎一秒钟都不想和云卿呆在一起,云卿缓缓的走下来,优雅的进门。
她看着旁边一个稍许眼熟的小丫鬟,凤眸如墨望着韦凝紫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道:“你去看看表小姐去哪了,等会我有事找她,怕万一找不到她呢。”
那小丫鬟一听,立即点头,便悄悄的跟在了韦凝紫的身后。
而此时韦凝紫并没有沿着回菊客院的路而走,而是穿过东苑的九曲长廊,径直的往一条左侧通往大厨房的路上去,等到了一处路口,她便悄悄的折到一处假山后等着。
不多一会,前面出现了一个穿着淡青色绣花镶领对襟比甲,肉粉色方立领中衣,淡蓝青色绣着小叶边的长裙,模样秀丽的大丫鬟。
韦凝紫这才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假装低头沉思的模样,从拐角处恰到好处的与走过来的大丫鬟撞到了一起。
碧莲端着一盘新鲜的水果,未曾料到她贴着最旁边走,还会在拐角撞到人,还好她身子灵活,踉跄的往后退了两步,举着果盘就站定了。看着水果没有落地,心里长呼了一口气,这可是老爷托人带来的海外水果,特意买给老夫人吃的,若是跌在地上弄坏了,少不得被老夫人一顿排喧。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鬟,莽莽撞撞的,竟从角落里窜了出来,正要开口喝斥,抬头一看,眼前穿着素服的不是表小姐,还是谁。
只见韦凝紫一手扶着旁边的矮树,一手扶着腰,眉毛扭曲,双眼含泪,小脸上的表情十分的痛苦。碧莲心中一疑,她刚才那一撞有那么疼吗?而且手肘撞到的位置好似应该是肩膀,而不是腰啊。
虽然心里觉得诧异,可是她一个奴婢撞了人能说什么,表小姐再家道中落,再表也是个主子,她只能赶紧道歉道:“表小姐,对不起,奴婢一时心急,没有看到您过来,实在不是故意的。”
韦凝紫扶着腰,牵强的一笑,摆摆手道:“不怪你,这不关你的事。”
她这么说,碧莲看她痛苦的样子却越发的不踏实,若是表小姐因为她这一撞撞出什么毛病来,她的麻烦就大了,随即道:“表小姐这样疼,也许是撞伤了,那边的小屋子,里边有瘀伤药,奴婢先看看,若是轻的涂药给你揉揉也许就好些了。”
闻言韦凝紫眼底闪过一道精光,在碧莲看不到的角度嘴角微微一勾,然后抬起头道:“那就麻烦碧莲姑娘了。”
见她如此客气,碧莲越发不好意思,“哪里谈得上麻烦,倒是奴婢不小心了。”她看着手中的水果,便拉了一个过路的丫鬟,让她把水果先送到老夫人院子里,交给碧萍,自己则扶着韦凝紫往一旁的小屋子走去。
这里是一个专门放常用伤药的小隔间,平日里丫鬟干活受了小伤,中暑热气之类的,这里面便有止血药,六和汤等等可以使用,算得上是一个小药房。
进去之后,里面也窗明几净的,看得出沈府对下人还是颇为宽厚。
碧莲搀扶着韦凝紫坐在一张圈椅上,将门窗都关好后,又选了一只上好的红花油,便要给韦凝紫揉伤。
当掀开她的衣裳之时,碧莲眼睛睁大,小小的惊呼一句,只见那细细的纤腰上,有青紫色的掐痕,还有指甲掐出来的月牙形伤痕,上面还带着干涸的血迹,很显然是刚刚才被抓出来的。
“表小姐,你腰上的伤是怎么弄的?”碧莲倒吸着气,开口问道。
韦凝紫好似才发现腰上的伤痕,低头一看,也被那伤痕吓得脸色一白,她自己还没看过的,只是知道肯定掐破了皮,没想到章滢下手这样狠,如此也好,碧莲看到的伤越重,她便越能得到怜惜。于是三分真七分假的要拉着衣裳往下着,一脸怯怯的道:“碧莲姑娘,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这个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桌子角上……”
碧莲一把拉住她的手,指着那些青红交加的伤道:“这个是撞的吗?不可能,你这个伤看起来还是刚刚弄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事的,没事的。”韦凝紫似乎都急的要哭起来了,使劲的将上衣下摆往下遮住,哽咽的声音小声道:“是我自己刚才在马车上不小心撞到的……你别告诉别人……”
刚才在马车上?碧莲此时才想起来,今天是大小姐和表小姐一起去报名的日子,两人是乘一辆马车去的,而这个伤痕看指甲的印记明明就是女子刚刚掐上去的,她抬眸看着韦凝紫怯怯的眼神,睫毛上欲坠不坠的泪滴,和满脸的委屈。
自从表小姐来了后,老夫人对表小姐不错,难道是大小姐在马车上下的手?难怪表小姐不敢说出是谁,还要说自己在马车上撞到的。
她心里生出一股怜意,寄人篱下的滋味果然是不好的,表小姐这样柔弱的性子,更是被人欺负了也不会说,只能忍气吞声的。若不是今日让她看到了,她还不敢相信大小姐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心中有了打算,将韦凝紫的上衣拉好,又拿着帕子给她擦干净泪水,细声道:“表小姐你就是性子太柔弱了,才会任人欺辱,你这伤是不是大小姐弄出来的?”
韦凝紫心中一喜,眸中是又惊又喜,转瞬又化为了惧怕,欲言又止道:“莫要了……碧莲姑娘莫问……莫问了……你……管不了的。”她低着头,一滴泪水恰到好处的滴落了下来。
若是碧莲开始还有些胆怯,毕竟大小姐是主子,说主子是非是要被打的,此时她也抛弃了这种想法,拍拍韦凝紫的手道:“你放心吧,奴婢自有分寸,总会有人管得了的。”
总算等到了她要听的话,韦凝紫的心放了下来,吸了吸鼻子道:“碧莲姑娘,你千万莫要告诉别人,给人知道后,如此对你不利的。”
表小姐真是个好人,这个时候还挂念她说了以后会不会好,碧莲拉着她的手,感觉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安慰道:“放心吧,没事的。”
荣松院内。
碧萍给老夫人端了一盘水果进来,老夫人正看着几上的点心皱着眉头,与王嬷嬷说道:“最近不知怎的,胃口不大好,看到这平日里爱吃的芙蓉饼都没胃口了。”
“老夫人,天气闷热,吃点爽口的好,这是老爷让端来的红仁果,说是海外毛子最爱吃的。”碧萍将水果放着,拿了一颗剥了,露出里面白嫩嫩的果肉。
红的皮配着白的肉,晶莹剔透的,老夫人也生出点食欲,接过来吃了一颗,香甜水厚,点点头道:“这个不错。”
碧萍便还要再剥,老夫人看了一眼,问道:“这水果不是碧莲去端的么,怎生没见她人啊?”
老夫人刚说完,外头碧莲就走了走了进来,对着老夫人行礼道:“老夫人,奴婢刚才路上不小心碰了表小姐一下,扶着她去擦药所以才迟来了。”
王嬷嬷伺候老夫人十多年,老夫人的喜爱摸的**不离十,见她皱了皱眉,此时定然是听出有古怪来了,碧莲做事不是个莽撞的,怎会一撞将表小姐就撞的要去擦药了,便问道:“怎的如此不小心,撞得要扶着去擦药了?”
只见碧莲眼圈儿就红了,轻声道:“奴婢刚才撞了表小姐一下,她便捂着腰站不起来,奴婢当时就觉得奇怪,带着表小姐去小屋坐着,找了一瓶药想先揉揉,结果掀开衣裳一看,一片的青红色,腰上就没一块好皮。”
“怎的如此?”碧萍又剥了一个递给老夫人,老夫人没有接,沉声问道。
“奴婢也觉得奇怪,看那痕迹,是给指甲掐的,一块块的还有血迹在上面,开口问表小姐,表小姐支支吾吾的只说是在马车上弄出来的,是撞到了马车角,其他的什么都不肯说,也不敢说。”碧莲低着头说道。
既然是指甲掐出的痕迹,和马车角撞上的痕迹完全不同,碧莲能想到的,老夫人也能想到,一张老脸便拉的老长,阴森森的看着面前一叠红灿灿的水果,竖眉道:“倒是大胆了,如今都敢欺负起表姐来了!早晨的时候我明明和她说过,让她照顾点表姐,她就是这么照顾的!还有没有将我放在眼底!?”
老夫人说起云卿就带上了谢氏,嘴里骂道:“她嫁进来十四年,没有生下孙子也就罢了,统共膝下也就这么一个女儿,每天花点心思教一下不行,偏生养出这样的性子,表面上我还当云卿真的是端方大度,没想到竟是个阴险的,背地里对着前来投奔的可怜表姐下这样的狠手,想必若不是今日碧莲撞上了,这样的事情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这是我们沈家教出来的大小姐吗?”
老夫人越说越气,骂着就喘起气来,碧萍听老夫人的话,她是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劲,看大小姐平日里对下人也没打骂,怎会对着表姐出手,可她也不好接腔,只岔开着话题说:“老夫人,也不知道表小姐伤如何了呢?”
闻言,老夫人深喘了口气,手握着引枕的一角,气息平复了些,吩咐道:“嗯,碧莲,你从我那柜子里去取一盒去淤膏送到菊客院那边去,让表小姐不要伤心,祖母会替她主持公道的。”
碧莲得了这话,立即应了,这话就是老夫人都知道事情的所有了,便去后房里取了去淤膏去了菊客院。
老夫人又吩咐碧萍道:“你去通知谢氏,下午牙婆带来的丫鬟到我院子里来选,让她们一路过来。”
碧萍瞧着老夫人的脸色,便知她又动了怒气,只是这主子之间的事,她如何开得了口,碧莲这次也是冲动了,一下子把表小姐,大小姐,夫人一起扯了进来,下午大小姐和夫人少不得被当着众人的面一顿排喧,老夫人可没什么给媳妇孙女留面子的想法,做事都是想到哪做到哪。到时候不管是大小姐真的做了这事,还是没做,碧莲都是讨不了好的。她暗里叹了口气,面上应了往院外吩咐丫鬟去将老夫人的话转告与谢氏。
归雁阁中。
云卿听着跪在下方的小丫鬟的叙述,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接着,碧莲姐姐出来便往荣松院的方向去了,表小姐则是往菊客院行去,奴婢才离开回来给大小姐汇报。”
韦凝紫,就知道她不是能安分的,今日在学院里吃了那么大的亏,怎么会不报复回来,看她一路上强自忍受,眼底闪烁着精光,肯定是在盘算着什么,所以她才会让小丫鬟跟着她查看。
这一跟,便跟出了答案。
碧莲是祖母身边的大丫鬟,人好心善,又有一种正义感,性格比起碧萍来要冲动一些,也简单一些,最是好唆使。
此时正是要用午膳的时间,韦凝紫故意在路上假装与她撞上,借着擦药的机会将身上的伤给碧莲发现。
云卿可以想象韦凝紫那欲语还休的眼神配合恰到好处的表情,碧莲瞬时会以为身上的伤痕是她留下的。借着碧莲的口把自己如何骄嚣阴毒展现给老夫人,让老夫人好好的拾掇她一顿。
她不禁的笑了,好一个韦凝紫,手段真的高超,借刀杀人用的很灵活嘛。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深的心眼,再过几年,只怕是顶级的人精了。
她一手端着官窑描金牡丹茶杯,一手缓缓的拨开浮沫,凤眸半垂,望着浅碧色茶汤里面毛尖一根根垂直的水中起伏,如同一柄柄利剑垂在其中,凤眸微微眯了眯。
韦凝紫就宛若悬在她头上的数把利剑中最细幼又阴毒的一把,指不定哪天就会落下来,将她一剑戳穿,她必须时时刻刻留意着,一刻也不能放松。她一定要将两只时刻捣乱的白眼狼赶出去,不让她们住在府内。
收回思绪,望向下方那个跪着的小丫鬟,方才云卿的话其实说的比较隐晦,但是这个小丫鬟却一下就听出她的意思,并且手脚很利落,表达也很清晰。
云卿眯着眼眸打量着她,只见她一身素蓝的粗使丫鬟服,虽然有些旧,却依旧挺括,上面沾着些污脏,却是新沾染的,而不是陈年的旧迹,再看她的容貌,长长的柳眉下是一双圆眼,稚嫩,却透着灵气。
流翠伺候云卿多年,一看她的表情,知意的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莲。”小丫鬟回答道。
小莲?云卿只是隐约有些印象,流翠倒是记得,小声道:“就是上回她妹妹肚子疼来求夫人请大夫的那个。”
脑中晃过那一幕,云卿记起来了原来是她,难怪看着有几分眼熟,记得上回她对这小丫鬟印象就不错,也是因为她才发现了父亲药汤中的秘密,说起来也算半个有功的。此次竟然又看到她了,两次见她,都表现的很好,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粗使丫鬟来说,实在是难得了。如今她身边就流翠一个大丫鬟,问儿一个二等丫环可以放心的用用,实在是太少了。
想了想,云卿抬手道:“你明日起,就来我院子里,先做个二等丫环吧。改名叫青莲吧。”
小丫鬟一听,喜上心头,她现在做粗使丫鬟一个月才三百文,而做大小姐房里的二等丫环,一下就有二两银子的月钱,一下翻了好几倍,连忙感激得在地上磕头道:“青莲谢谢大小姐看中。”
等云卿吩咐了青莲起身出去收拾东西,流翠才开口道:“小姐,表小姐此方法很阴毒,到时候你说什么都不太好,奴婢觉得要尽快处理了才是,以免老夫人迁怒。”
将茶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云卿垂头看着自己保养得白皙细嫩的手指,沉吟片刻后开口道:“我记得今日下午官牙行的人要带丫鬟过府中来吧?”
“是的,依旧还是伍牙婆带人过来。”流翠不知道两件事有什么关系,云卿菱唇微扬,开口道:“来,等会你让问儿出去……”
如此那般的一番的交代,流翠听的连连点头,随即匆匆的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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