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童生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紧紧地靠在一棵树上,尴尬一笑,说道:“人都怕老,也怕死。听说你们修仙之人能够寿逾千年,甚至能够飞升证道,求得长生。我今年六十七,这把老骨头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但说句心里话,我是真没活够!有许多事情,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做。”
他眼神中流露出遗憾神色,低头叹了口气,又道:“我年轻时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白白浪费了大把的时间。那时候,我常笑话别人被妻儿所累,被妻儿束缚,不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便去那花街巷柳住上一段时间,也没人管我。就这样,我碌碌无为的过了十几年,直到把老父亲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产败光,开始为生计犯愁,这才意识到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我清楚记得,那年我三十四岁,得了一场重病。是隔壁邻居的儿子发现我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喊来他父母,他父母又替我找来郎中,这才把我从鬼门关上拽了回来。病愈后,我登门致谢。当看到那个小我七八岁却已为人父的男人和他儿子一起嬉戏时,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错过了太多太多东西。假如我也有个那般大小的孩子,也有个能与我朝夕相处的妻子,那该多好!然而,一切都太晚了!我在最好的年纪,把最好的时光用在了好吃懒做上,那时候笑话别人过的辛苦,后来才知道,原来年轻时不肯吃的那些苦,其实一点儿没少,都攒到了以后。明白过来,我开始刻苦读书,但由于放下书本太久,又加上年龄太大,读来读去就是记不住,也读不透。直到现在,也没考出个秀才。好在顾城主可怜我,让我来书院做事,算是勉强找了碗饭吃。”
他说完以后兀自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对自己年少时的悔恨与嘲讽。
石青峰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个道理谁都知道,但到了自己身上,却又难以做到,总想着过了今天还有明天。除非到了看不到明天的时候,才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到了那个时候,往往便只剩下了‘穷困潦倒’几个字。”
想了想,又道:“世人都想长生。但为了求得长生,那些修行之人付出了多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些如过江之鲫一样的修行之人,要想跃过龙门证道,不光要逆流而上,甚至还要以鳍作足,登山砺石,其中艰辛,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的到的。”
他想起以前陈玄清对他说过的话,心中感慨万千,禁不住多说了几句。
方童生低头不语,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涨红了脸,问道:“青峰山主,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还有机会踏上修行之路么?即便能进入山门做一个杂役弟子,学一些最简单的练气功夫,强壮强壮筋骨,多活个七八年也行!我还有机会么?”
他用近乎渴求的眼神望着石青峰,仿佛只要石青峰点一下头,他便能死而无憾。
石青峰有些难为情的说道:“我也才刚刚修行了六七年,对于以后的修行之路我也不甚清楚。这件事情,我恐怕真没有办法回答你。”
方童生又道:“那,那,那你能不能教我一些练气功夫,让我拜你为师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扑通一声跪倒在石青峰身前。
石青峰赶紧扶起他,说道:“方先生你快起来。咱们慢慢说。”
方童生失魂落魄的站起来,叹了口气,又道:“山主,有件事,我说出来你别怪我。这几天来,我其实一直在找机会和你说今日之事。昨天夜里,我本来是想去茅屋和你说,但等了两个多时辰,见你没有回来,就又去书院门口等你。我骗你说半夜起来方便看见你追一个东西,其实我一直都在那里。起初,我见你从外面回来,想了想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远远地看着你从我眼前过去。后来,你追那东西回来,我迎上去,却又张不开嘴。我思前想后想了一夜,最后下定决心,一定要在今天告诉你。我一早起来见你出了茅屋,便提前来到这里等你。锄地开荒只是个幌子,其实是我在撒谎。”
他眸子里忽然一亮,又露出那种热切盼望的眼神,凝视着石青峰说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想找个单独的机会,好与你说刚才之事。我不是故意撒谎的!求山主原谅!”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要下跪。石青峰赶忙一把搀住他,提高了声音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将来要是真的踏上修行之路,哪儿能随随便便就给人下跪呢?那样会坏了心性的,是修行之路上的大忌!”
方童生心里一动,连忙追问道:“山主的意思,是答应收我为徒了?”
石青峰道:“收徒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御鼎山的练气功法传授给你。但是,我可以答应你,以后找机会和我师父说说,如果他肯答应我,我就可以答应你。”
方童生见事情尚有回旋余地,立刻喜上眉梢,又扑通一声跪下,不由分说给石青峰磕了几个头,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谢谢山主!谢谢山主!”
磕完头后,站起来接过石青峰手里的锄头,干劲儿十足的开始锄地,转眼间就锄了一丈多远。
石青峰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干劲儿十足的样子,想起之前钱掌柜费尽心机寻求仙药,翟先生想把自己的私生子送进御鼎山,以及眼前这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即便到了六七十岁的年纪,还想学那练气的功法,以求多活几年,禁不住生出些许感慨。或许是他自己还年轻,也许是年纪轻轻就进入御鼎山这样的名门大派,踏上长生之道。他对“长生”二字,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渴望。但直到来了蚩山城,接连见了钱掌柜、翟先生、方童生,才知道对于凡人而言,“长生”二字是多么耀眼,多么珍贵。
想到这里,又想起以前在庙里时,师父跟他说起的那些事情。说菩萨发愿,誓要渡众生出苦海。将来你长大以后,也要尽力渡众生。当时,他尚且年幼,看到那些熙熙攘攘前来上香的人,皱着眉头问道:“世间那么多人,渡的完么?”师父笑道:“渡一个,便少一个。渡一世,便少一世。‘若现无量神通力,则住不可思议土;演说不可思议法,令不思议众欢喜’。等那些不可思议的众生都发了菩提心,便如成千上万多莲花绽放。到了那时,你再回头看看,就一切都明白了。”
他瞧着方童生的背影,思绪万千。想了一会儿,兀自一笑。冲方童生喊道:“方先生,过来歇一会儿。”
方童生放下锄头,一溜小跑儿来到石青峰身前,气喘吁吁地问道:“师父,您有什么吩咐?”他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些年虽然读书没读明白,但书本以外的东西却比大多数读书人都要看的透彻。就像那些胸无点墨、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有一种无论在什么形势下,都能“识时务”而且能利用“时务”的本领。他听见石青峰喊他,立刻猜到石青峰有事找他,便赶紧跑了过来。
石青峰止住他,一脸严肃的说道:“别这样叫。现在不许,以后也不许。除非哪天我师父答应了我,我又答应了你。否则,决不可喊我‘师父’!你一定记住!”
他既不想做方童生的师父,也不想将来有一天,如果真做了方童生的师父,被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追着屁股喊自己“师父”。
方童生立刻点点头,改口道:“山主,方童生记住了!”
石青峰问道:“你来书院多少年了?”
方童生掐指算了一下,老老实实答道:“约莫二十六七年。”
石青峰接着问道:“你听说过‘夫子洞’吗?”
方童生以为他问的是至圣先师刚出生时那段,作为读书人,他当然知道此事,便点了点头,三言两语把那个传说说了一遍。
石青峰摇摇头道:“不是那个‘夫子洞’。是蚩山书院里的‘夫子洞’。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蚩山书院中也有个‘夫子洞’?”
方童生一愣,很认真的想了一下,回道:“我在书院里待了将近三十年,不敢说一草一木都能数得过来,但这里面的角角落落,基本上都去过无数次。我做的是杂役的差事,对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最熟悉不过。但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夫子洞’。”
他心里一动,又道:“山主,你方才在书院里转来转去的,是在找那个‘夫子洞’?”
石青峰点了点头。
方童生立刻放下锄头,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抬起头来说道:“山主尽管放心,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如果这书院中真有什么‘夫子洞’,我就是挖地三尺也把它找出来!”
说罢,毅然决然扛起锄头,朝树林最深处走去。
石青峰望着他自信满满的身影,忽然感觉有些欣慰。心想,如果方童生真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一个被顾青衫收入书院的没落子弟。有这样一个人替自己分忧,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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