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说这是老先生你施展平生抱负的时代开始了？”沐流云笑问。
“这是你们的时代，不是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的，再说，我东方朴是蕴沛人，是深受蕴沛先帝厚恩的老臣，岂能为你天都所用？”
“蕴沛人？”沐流云收敛眼底笑意，一边策马前行，一边用凌厉的目光打量着他：“如果我的情报无误，老先生应该来自中土的大秦吧？你的姓氏也并非东方，而是容。”
东方朴浑身一震，怪诞邋遢掩饰下的眼睛里透出警惕和一丝慌乱：“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出自大秦的大族容家，但是不确定是不是效忠沈氏百余年的绝世将门，后被奸佞楚相和敌国使用反间计，被昏君满门抄斩的北方容家，毕竟，先生你的军事才能和武功震慑大漠各国，似乎有大秦北地容氏的遗风，但是满腹才学，却又是容氏所不及的。”沐流云沉思道：“也许，你是大秦另一个容家，那个百年望族，以诗书礼仪闻名天下的书香世家，历代状元探花多出于此的江南容家。”
东方朴被他道破身份，不愿意多说，以免泄露更多私密出去，便撸着胡须哈哈大笑几声道：“沧流的情报网真是让人惊叹，居然连好几十年前的隐秘事件也查了出来。没错，老头子就是被灭门的北方将门容家唯一逃脱之人，时光荏苒，如今已经垂垂老去。”
“老先生不想报灭门之仇吗？”
“不想，时过境迁，当年的昏君佞臣和突厥大君都已经死去，我要找谁讨回血债？当年既然无力报仇，如今不如尘归尘土归土，忘却那些惨痛往事。”
“老先生倒是想得开，大秦的仇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又隔着万重关山，纵然你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说服西疆任何一个国主，调动兵马剿灭大秦。你感念蕴沛国君的收留庇护和知遇之恩，就忠心耿耿效忠与他，将蕴沛发展成西疆第一大国。可是恩遇你的国君早已作古，他的儿子百里瞻是如何对待你的，你不怨恨吗？你在西疆重新营建的家庭，妻儿尽被百里瞻处死，你就不想为他们报仇？”
东方朴看了他良久，道：“实话说，我并不想报仇。”
“为何？”
“君恩莫测，皇室太脏。自古忠臣良将，能得善终者太少了，我不想再为任何君王耗尽心血，自古帝王皆无情，骨肉之间尚且相残，又何况是做臣子的，有几个不被牺牲？。”东方朴黯然良久，才长叹一声：“蕴沛的家，只是我为了堵住悠悠众人之口，断绝大秦皇帝的追杀，彻底掩藏曾经的身份，才不得不娶妻生子，并没有投注我太多心血，更不必说多深的感情。”
“这么说，大秦灭门之仇，对你而言不单是父母兄弟尽诛的惨痛血冤，也是你最挚爱的妻儿无辜枉死的锥心之痛？你这一生真正喜爱的妻儿只有在大秦的妻儿？”沐流云也禁不住感叹道：“想不到老先生不管是在大秦，还是蕴沛，都是出生入死忠诚辅佐君主，遭遇却都如此惨烈。”
“不必挑唆，我东方朴早已看淡一切，不会再为任何君王所动，痴傻的倾洒热血和才智。至于那些灭门血仇，如果想报，就必须颠覆一个甚至数个国家，到时候生灵涂炭，我纵然报了家仇，也不会心安，全部算了吧。”
沐流云欲言又止，想了想，有些话现在透露还为时过早，他换了个话题：“老先生如此排斥我，厌恶我的天都国和沧流情报网，难道你觉得我沐流云统帅的会是不义之师？”
东方朴淡淡看了他一眼：“沐流云，你如果不是最有忍性和谋略，天都早就在四国联手打压下覆灭。你不但将天都保住，甚至还借着秘密组建的沧流情报网，贩卖各国各种军情和政治机密，暗中挑动各国嫌隙，让他们互相防备制约，才能被你寻到夹缝中求生存的各种契机，不至于被他们灭国瓜分。”
沐流云轻笑一声：“不愧是西疆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一代神相，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承认这些年求生存，使用的都是非常手段，因为天都本来就物资匮乏，根本经受不起四国联手打压。”
“说到底，是你沐流云骨子里太骄傲，你不愿意与各国联姻结盟，就算被他们排斥在外你也在所不惜。”
“老先生仅仅觉得我骄傲，才不愿意联姻？”沐流云苦笑道：“我十五岁开始，就依照祖制接受联姻，迎娶了两个最大的奴隶民族公主，两年时间，我坐稳君主之位，将谋逆者全部剿灭。可是老先生知道我的皇后和贵妃处境如何？”
东方朴一怔，道：“听说一个死了，一个疯了。”
“死得那个，是我亲手所杀，疯的那个，也是因为我伤心至此。一切都是因为我娶她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政局的平衡，而她们则为了应得的尊荣和各自民族的利益。当我平定一切，让天都成为五大王国之一时，就到了她们两人在后宫争宠算计，甚至她们背后的民族政权也开始互相邀功打压甚至残杀的阶段。皇后的儿子胎死腹中，贵妃的孩子则襁褓之中就被皇后派人扼死。”沐流云眼底浮现沉沉黯痛：“我对她们虽然谈不上有任何感情，可是她们毕竟是我的妻子，她们的孩子也流着我沐流云的血，结果却一个个都不得善终。”
东方朴倒是没有猜到这些，沉思片刻问：“就因为这个，便拒绝再次联姻？”
“对！我沐流云再也不想为了政治利益，就随随便便娶一个女人，我要娶就娶挚爱之人，终其一生，只要一人，免却后宫残杀的定律。”
东方朴嗤笑道：“愿望是美好的，却也傻气。想不到最精明睿智的沐流云，竟然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自古帝王豪门，哪里能自主婚姻，更别说寻求挚爱。”
“别说这些了，我想知道老先生为何对我意见颇大。”
东方朴看了他好一会，道：“世人只知百里瞻无人可敌，治国森严，修罗王让人闻风丧胆，杀戮无数，又有谁在乎，因为这次战乱，丘鹄城下活埋多少从延髓而来的难民？你为了打破五国割据的现状，摆脱各国对你天都的联手钳制，就纵容修罗王南下洗劫万里，灭族无数，让整个西疆陷入空前战乱中。甚至，我怀疑修罗王对风影和亲队伍的抢掠，也是你派沧流高手暗中点拨修罗王所致。你原本的目的是让修罗王看中风影，为了她得罪蕴沛，挑起战端。不料阴差阳错，修罗王看上了洛倾颜，而你对风影一见倾心。”
沐流云被他道破动机，也不狡辩，淡淡一笑：“老先生料事如神，就像亲眼见证一切似的，佩服！”
“灭世兵团从你天都国境线掠过，你不加狙击，反而任由他们过境，甚至还在半途派沧流高手点拨修罗王如何在漠中漠南造成最大兵祸，好让你天都最终渔翁得利，成为最大赢家，一统大漠。为了你的野心，你就不管这场绵延无际的战火，会让多少万无辜百姓死于战乱？”
“老先生认为什么才是天道？”
“苍茫大地，资源丰美之地毕竟是少数，大部分民族都要处于贫瘠苦寒之地，优渥绿洲只能供给少数人享用。生存环境如此，各自遵循认命最好，若要逆天而行，必将兵连祸结，民不聊生，所以我觉得天道在于不战。”
沐流云冷笑道：“如你所说，蕴沛霸占漠南数百年，占据最为优渥的绿洲资源，生养民众一千多万，补给临近国民一千多万，同时为了保证自己资源储藏，频繁以军事和商业制裁作为要挟，让其他奴隶民族和游牧民族定期缴纳贡品财物，以及和亲使团，你觉得这天经地义，不被打破就是遵循天道吗？蕴沛像个吸血蚂蟥一样，汲取大漠里最丰饶的资源供养自己，这难道就是天道？”
“最起码，这能令近三千多万人过上和平生活！”东方朴道。
沐流云一笑：“那么，另外的六千万呢？我们北漠的人民呢？活该生活在最贫瘠的北方？活该任人宰割？老先生，你说的不是天道，是人为限定！天道是冷酷的，也是公平的，它不会管谁死谁活，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称霸。”
东方朴哑口无言，良久，才苦笑道：“也许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这与老头子我都无关了。我东方朴再也不想辅佐任何君王，只想安度残年。”
“我不逼你，不过也不会放你走，我希望假以时日，你会觉悟，认识到辅佐我成就霸业，才是最悲天悯人的正确抉择。你的志向不是心怀天下，兼济苍生吗？跟随于我，才能将这场绵延五国的浩大杀戮降低到最小程度。”
东方朴叹口气，再不言语。
斜阳下，两抹身影一个饱经沧桑血冤，看透世情，一个谋算无双，志吞山河，谁也说服不了谁，便一起陷入了沉默。
天际残阳似血，奇云滚动，像在恭迎新的乱世风云涤荡，那么恢弘，又那么苍凉。
离开雪原往北千里，穿过一片一望无垠的红色漠海，天际闪现一处小小的绿洲，有一排黄土垒起的临时城堡，宛如蛰伏的巨龙，纵然安静，也依旧透着狂霸气息。
那便是来自八千里外漠北天都的援军，暂且入住丘鹄拨给他们的一处绿洲上，修筑了简单的临时城堡。
城堡的门口一片一片黑色俯地的身影，近了一瞧竟然是跪了一地，带着狰狞怪兽造型铁面具的士兵，大约八千，个个身形壮硕，气息森冷，穿着黑色的夜行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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