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了咬牙,一狠心直言不讳地问:“你是从楼上摔下去的还是自己跳下去的?”
我在询问时目光紧锁着李佑的脸,见他浑身震了一下,然后猛然惊惶地抬头,眼神闪烁着辩驳:“你胡说什么?我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那为什么你这几天都坐在窗台上?”
“我坐在窗台上是因为……”李佑短暂喘息了下,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是因为社会对我太不公,为什么明明你说只要我撤诉,张家豪就会赔偿很多钱给我们家,到最后却连医药费都只付一半?为什么我要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为什么我的爸爸与妈妈要离婚?为什么我受伤了爸爸对我不闻不问?为什么我妈要生那病来害我?”
听到后面我忍不住蹙紧了眉头,能理解他对张家的出尔反尔愤怒,可是他竟然在愤恨自己的家庭,甚至连他母亲生病都认为是害他。
他的思想甚至可以用偏激来形容,恐怕由来已久。
而造成他这情形的,不单单是张家豪霸凌一事,准确地说这只是导火线,真正使他产生偏激思想的来自于他的家庭。
单亲家庭。
我深感体悟。
“因为那些,所以你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他冷笑着道:“你是大律师,怎么能理解我的痛苦呢?我妈与我爸在一块时不是争吵就冷暴力,后来离婚了我妈就整天哭,然后又查出肾不好,为什么我的同学都开开心心的,唯独就我要承受这些?”
“你觉得活着成了一种负担?”我轻声问他。
没想这次他断然承认:“对!我每天坐在窗台上想,跳下去这许多痛苦就能消失了,不用再听到我妈的哭声,不用再看到同学鄙夷的眼神,不用再去想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垂下眸,淡淡开口:“那为什么不跳?”
空气倏然一凝,听见少年的抽气声,似乎他在惊愕。
我继续说:“二楼太矮,跳下去不过就是腿折了,你还要多受痛苦。如果真的不想活,你该找高一些的楼,就比如这九楼,你跳下去绝没有生还的可能;或者二楼也行,你索性头着地,头盖骨碎裂致死,抢救都来不及。”
余光中,床上的少年身体在剧烈颤动,而我敏感的耳朵也听见病房外有异动传来。
好一会,才听见李佑颤声而问:“连你也认为我这种人活着就是孬种,是社会的负累吗?”
我抬起眸,平视他空茫的眼睛,声调平缓,语气淡漠:“我的意见重要吗?难道这不是你的选择?或许你想,从楼上跳下去,你那心底的怨怒、恨意就得到昭彰,也不用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活着,这样你就彻底解放了。然后呢?”
李佑怔怔地看着我,茫然而问:“然后什么?”
“你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社会舆论对你父母强烈谴责,周遭亲朋好友都指着你爸妈的鼻子骂,说把你生下来了却对你不负责,是他们把你给逼死的,然后晚年凄凉,膝下无子,沉痛丧子之痛会伴随他们一辈子,直至死亡。”
少年的脸本来就苍白如纸,这时候更加渗人,他嘴唇颤栗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我代他说了:“你是不是想说,我凭什么这样说?又有什么资格来讨论你的人生?”转开视线,不让眸光中的黯淡露于呈白,听见自己低喃:“因为我与你一样是单亲家庭,经历了与你类似的环境,但有一点不同,就是你的父亲至少还活着,我的父亲却已经……没了。”
曾经有那么一瞬,我的脑中也闪过轻生的念头,不至于像李佑这样怨天尤人,但却同样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后来渐渐想通了,就觉得自己当时之念可笑。
“李佑,”我说,“你不能否认曾经你爸妈疼爱过你,是后来他们有了各自的归属才会影响到你生活的环境。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们的错,不要真的到无法挽回的时候再来后悔,到那时你会发现——后悔莫及。”
“可是我妈生了那病啊,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李佑喊出来后真正的像个孩子一样大哭。
我原本锐利的眼,凝了一缕温和,还有湿意。
傻孩子,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远还没走到绝路呢。
知道这孩子发泄出来就没事了,我此行的目的也算是了了,虽然跟着翻开了旧创疼了下,但也还是值得的。
周瑜这时推门而入,我转眸去看,见他一脸动容地正望过来。
心中一动,他在外面偷听了。
他很快便走了过来,一直到我身边时与我比肩而站,对着还在痛哭的李佑说:“你先不用着急,医院目前已经在给你妈寻找可以匹配的肾了,至于钱的事总有办法的。”
李佑本身昏迷醒来不久,一番痛哭耗去了他的体力,很快就昏睡过去了。
周瑜拉我退出病房,让在外面留守的小林进去看护着。我被周瑜一直拉到安全通道里,抵在墙上,“你刚才真是冒险,有想过适得其反吗?万一李佑当真再走极端呢?”
“如果他心魔不除,再怎么防范都无用。而且,你认为他当真要寻死?”
周瑜沉吟了下,“从行为上判断确实不像。”
李佑不是孩童,初中生已然有是非黑白的能力,他如果当真要轻生就不会只是从二楼跳下来了。可能是当时的一瞬冲动,可能是某个人无心的一句话,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而那个人,我猜多半是他的母亲。
虽然只与李母见过两面,但可以看出她是个絮叨的人,怕是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候会常常与自己儿子诉苦、唠叨,却不曾察觉到李佑心理的变化。
“我没想到。”周瑜突然开口拉回我的思绪,他锁定了我的眼睛,“你会以自己为例去开解他。”我浅嘲而笑,故作无所谓的回:“有现成的例子在这,不用白不用。”
他伸手来抚我的脸,把额头抵住我,“贾小如,虽然我比较喜欢你笑的样子,但这时候不想笑就别笑了,在门外听见你提及你父亲时,哪怕你的语气再轻,我也能感受到你的痛。”
心头仿佛嵌了一根丝,在被慢慢细细地磨着。
不去注意不会觉得疼,等我的神经都凝到那处,就觉疼意在散开来。
但我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剖析自己,于是转移了话题:“你说李母手术的费用有办法,是有什么打算?”这换肾可不像是骨折一类的伤情,只要生到这病就知道是天价,没个几十万是做不了手术的。
而周瑜的神色让我有所悟:“你不会又想代付吧?”
“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先应一时之急了。”
我沉吟片刻,寻找着措辞:“周公瑾,无疑你很正直,在这起案子里甚至可以称作是热心。但你不觉得已经超出了你的职责范围了吗?”
“我做的事哪里超出了职责范围?”
我盯着他的眼睛,索性很直白地问:“你赚的钱很多吗?”
他的眼神闪烁了下,“我可以问老大先借一点。”
那就是他目前的工资不足以支撑这样一台手术,反而还要借助于家人。
“是不是每一个类似于李佑的贫困家庭,你都要这样慷慨解囊,不惜问亲朋好友借钱?”
他皱起了眉,眼中明显多了不悦:“这只是特殊情况。”
“你可有想过,李佑一家今后是否有能力还你这钱?”我当时并没多想,只将心中之念脱口而出。可没料周瑜脸色沉了下来,看我的眼神多了不满:“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功利?”
心头倏然而顿,我慢慢眯起了眼。
上回他说我利欲熏心,这回又说我功利,在他眼中我究竟是有多不堪?
与周瑜,迈过愤怒的界线,往往只需要一句话,由来已久。
前一刻里两人可以相安无事,下一秒钟就争得脸红脖子粗,而且我对他也由外压不住脾气。可能就是因为在乎吧,在乎了才会介意对方说什么,不相干的人来说关我何事呢。
在安全通道内,我冷了声道:“周公瑾,你如果还是一个人,那么请尽情挥霍你的任性,做任何事都是你的自由。但现在我们结婚了,在你做一件事之前是否要先考虑婚姻里另一半的想法?还是你觉得,有我没我,都一样?”
“你胡说!”周瑜气急败坏地跺脚,“我没有你说的意思,之前代付医药费是想也没多少,只要控诉成功获得应得的赔偿金李家便能还我了。但后来因你劝退私下和解,而李家又没有得到合理的赔偿金,我认为这件事必须得由我来负责。”
他的意思是——代我赎罪?
相比他,我显得比较冷静,不过心头那无名火也是快要压不住了。
我说:“如果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但这件事我起到的只是调解作用,双方谈判全都在于他们自己。一我没有参与这场交流,二在双方达成私下和解后我们法院就完成了此次调解,且法院跟踪到张家偿付李佑医药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双方已经算是完成和解。至于后续我们无权再干涉。”
如果有错,也只在于我没有亲自跟踪,而是在事后交由肖东处理。但肖东肯定也有安排人做过后续跟踪调查,否则那些资料与信息也不会在他手中。
只能说被张家钻了空子。
周瑜凸瞪了眼质问:“那你为什么还坚持要过来?还以为你心中也内疚呢。”
“我坚持来是因为你。”
这话我没半点虚的,假若不是周瑜对这件事如此在意,即便我从肖东那边获知李佑没得到张家豪的高额赔偿金,也不会来管这件事。
因为没有立场。
其实先不论张家做法是否不对,单就李佑的选择而言,往好听了说他是为了家庭忍气吞声,但中立点看,他不过是向现实低头,以自己为本去换取利益价值。
可能这样评判一个少年不太公平,但事实就是如此。
李佑可能还未成年,但李母是成人,有足够的判断力在这场价值交换中有几成风险。
只是因为他们处于弱势,所以会被同情。
这些分析在此场合下若说出来,怕眼前这人又要暴跳如雷地指着我鼻子说功利之类的话了。不像现在听我说过来是因为他,沉怒的眸光渐渐缓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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