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眸光深邃,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为什么,听闻此事之后,就是觉得不大对劲。韦氏和安乐公主还没追封赐罪呢,阿耶就先来追究武三思父子,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阿耶必然别有深意,只是现下只露出这一点端倪,尚无法深挖。”
萧江沅暗忖了一会儿,分明想到了什么,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释然笑道:“圣人若有深意,早晚会露出马脚的,阿郎安然等待便是。”
李隆基一直自顾自思虑着,并未注意到萧江沅的神色,便点头道:“也对。”
“不知阿郎究竟推举了何人,圣人可答应了?”
“阿耶没有理由不答应。其中一个曾做过相王府长史,又能力超群,阿耶正要用到这样的人,也敢用;另一个则绝对不可能倒向姑母,也不可能归党于我,阿耶亲眼见识过人家的中正,对其十分放心。至于这两个人到底是谁……”李隆基笑着扬了扬眉,“你猜?”
看到自家明主神态意气风发,姿仪张扬潇洒,萧江沅只觉眼前一切都分外赏心悦目,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
李隆基往日只见过郎君欣赏美人之时,才会露出这般的眼神,如今自己一个男子,竟被一个少女这样凝视……似乎不大合适。
但他喜欢,觉得新鲜,也乐在其中。
三日之后,政事堂迎来了两位故人。
这是他们返京赴任的第一日。他们一位面容慈善,长须斑白,背有些驼而显得个子略矮,笑容却带有一丝傲然独断之气,一位则轮廓冷峻,黑须修整得一丝不苟,身姿端直如唐刀。
萧至忠、崔湜和刘幽求静静地望了他们一眼,齐齐迎上前,长揖致礼。
他二位自然还礼,面容慈善的那位还笑道:“萧相公,崔郎君,别来无恙。”
崔湜侧眸看了萧至忠一眼,只见向来沉敛淡然的萧至忠,此刻也多了几分深沉之色。看来他与自己一样,从刚刚听闻他们二人再度拜相起,表面再如何和气,心中也如临大敌。
——姚元崇,宋璟。
两个难以等闲视之的名字。
昔年武曌在位之时,姚元崇和宋璟便出将入相,深得武曌赏识。
姚元崇年轻时生性洒脱,斗鸡走马,二十岁开始才发愤图强,终于大器晚成。他不信鬼神,傲然而独断,善应变以成务,与同僚的关系一般,能力却极强,也很有风骨,当年连张易之的账都不买。
后来出将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离京之前,他与狄仁杰一同,向武曌推举了张柬之继任为相,间接促成了大唐复辟。武曌移居上阳宫的时候,他还一洒热泪别旧主,以全人臣之义。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他也不会被外贬为毫州刺史,历任宋州、常州、越州、许州后至如今,才得以回京拜相。
那宋璟就更非同凡响了。踏入仕途之时,他便比崔湜还要厉害,崔湜是二十岁进士,宋璟为十七岁。就连那个夸过崔湜的张说,也对宋璟颇为服气——那时张易之贿赂张说诬构宰相魏元忠,张说本十分忌惮张易之的势力,却听宋璟仗义直言道:“名义至重,神道难欺,必不可与奸邪为朋党,来陷害正义能臣,以保全自身。今朝反抗他们,或许会失去很多,但张公得到的绝不仅仅是所谓的罪名,还有万古之芬芳。张公若有不测,宋某必当竭尽全力,叩阁相救,与张公同生死而共存亡。张公可要想好,千秋万代,是鄙夷还是瞻仰,便在今日一举了。”
论气节,他宋广平也不比姚元之差。那时张昌宗因得武曌殊宠,十分自傲自持,还找了术士看看自己是否有真龙之象。宋璟知道之后,当即谏武曌以降其谋反罪。武曌并不以为忤,还觉得张昌宗傻得可爱,便要袒护,结果遭到了宋璟的强烈反对。武曌虽有些生气,也不得不把张氏兄弟送去御史台接受审讯——没过多久,又特赦接了回来。
武曌本想照拂一下宋璟的面子,也让自己这里说得过去,可是负责接人的宦官动作太快,少不得又得罪了宋璟,她便让张氏兄弟登门宋璟住处道谢,把这件事好好圆一圆,结果宋璟闭门不见,把张氏兄弟晾在门外半天。
张氏兄弟受辱之后,便劝武曌把宋璟外放出去,武曌也觉得自己有点扛不住宋璟的刚正不阿了,可是她连续三度敕封外放,宋璟都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了。
天子的敕封,他本该不管高不高兴都得接受,然后立即回家收拾行装,尽快走马上任,结果他竟然都给拒绝了,还若无其事地继续留在京中,说着最逆耳的忠言,给武曌脸色看。
武曌于仙居殿病重之时,总能提起当年之事,论起臣子,提得最多的除了狄仁杰,便是姚元崇和宋璟了。她赞姚元崇堪当宰相之领袖,若有朝一日,她能不再事无巨细日理万机,而肯放开手让臣子尽显其能,国家也许会更好,又叹宋璟清正刚直,绝不变通,真真是万里难得其一。
萧江沅在李隆基让她猜想之时,便已知他究竟推荐了谁。细细回想了一番,她便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丽正殿位于东宫正中,乃是太子寝殿。李隆基因从未受过储君的教育,正极为广博地吸纳着一切相关知识,平日里除了跟随李旦听政之外,便把自己关在丽正殿里,悬梁刺股,恨不得把那些治国之道吃下去。
萧江沅静静地随侍在他身边,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眼中有柔情万千。
对此李隆基深感无奈,也有些坐立不安,但想着若她能因此多喜欢自己一点,随她看多久都没关系——只要她的心坚定了,来日他便不会这样被动,到时候求婚还不水到渠成?
这时,一个小宦官入殿来,默然无声,恭敬长揖一礼。
萧江沅立即便松开研磨的手,走到小宦官面前,便听小宦官轻声道:“姚相公和宋相公前来求见殿下。”
萧江沅怔了一下,一时有些犹豫,没有说话,却听李隆基朗然一笑:“这么长时间了,我便知他们该来了。”说着放下笔,站起身来,“快请两位相公进来。”
“殿下且慢。”萧江沅忙道,“此时难道不应该闭门不见?”
李隆基走了过来,并不急着回答萧江沅的话,而是闲闲地朝小宦官道:“两位相公从何处过来?”
“说是刚从政事堂来。”
“这便对了。他们才刚返京赴任,就来东宫见我,这一路之上过来能遇到不少人,阿耶估计现下已经知道此事了。毕竟是我推荐了他们,他们过来谢谢我,也在情理之中。他们都不怕阿耶知道并怀疑,如此光明磊落,我们又何必避嫌?”
“他们前来谢恩,是他们份内之事,殿下闭门不见,亦是殿下的本分。毕竟瓜田李下,殿下身为太子,须得离宰相远一些,方能……”安圣人之心。后半句话,因有小宦官还在旁边,萧江沅并没有说全,但她知道,李隆基一定能懂。
“我若真不见……”李隆基说着凑到萧江沅耳边,低声道,“阿耶才要多疑了。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我不应该与之相见,但若我真的不见,在阿耶看来,只怕会落了刻意。阿耶会想我是否心中有鬼,才故意不见以求避嫌,与其这样,我倒不如做得更光明磊落些,这样不仅对我好,对他们也好。”
萧江沅不如李隆基了解李旦,做出的是常理之下惯有的判断。此刻听李隆基说完,她才点点头,看向李隆基的双眸泛起鲜亮的光彩。李隆基手背掩唇,轻咳了下,忙道:“快去请两位相公进来。阿沅,你亲自去请。”
“是。”萧江沅说着便要转身,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现下已是午时,殿下是否要同两位相公一同用午膳?”
“午时……等等,”李隆基反应过来,“这个时辰,是政事堂宰相会食的时辰,他们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过来?”
长安官员的午膳多数都是在宫城中用的,要么寻常办公之日,三省六部九寺各自聚于其公厨食堂中用饭,要么朝参之日,天子赐廊下食。宰相乃百官之首,福利相对要好些。他们只需定时在政事堂依次坐好,便会有宦官送来午膳。
相公们一边吃着天子赐食,一边探讨着定下国家决策,是谓“宰相会食”。
而一旦有宰相途中离席,其他相公便要停下筷子,直到该宰相回来,才能继续吃。若是该宰相不回来了,或直接回家,或忘了回来,都会遭到其他相公和御史的弹劾,宰相之位便要不保。
萧江沅道:“不如殿下亲自去见,也不必请两位相公到殿里来了。他们显然只是想说几句话便走,若在殿外,说什么做什么都落在别人眼里,还可更光明磊落些。”
“也好。”李隆基当机立断,抬步便走出了丽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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