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萧江沅鲜少地露出如此真实而温柔的表情,李隆基有些不开心。他成天往这里跑,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然而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他拦不住自己,又比不过祖母,也只能随她去了。
这时,武曌那里传出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却有些无神,直直地看着上空,开始喃喃了起来。萧江沅知道她又来了,便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她,像在赏一朵即将凋谢的梅花。
她分明知道武曌大限将至,却表现得无比坦然,仿佛已经安然接受这一切。她这副样子,让李隆基感到十分不安,他默然跪坐到萧江沅身边,顺便也听听,这次祖母会讲出什么样的故事来。
“……直到最后,我们母子还是不能坦诚相待啊……只能以利搏利,散而又聚,就像几十年前的那一天,你本是找上官仪抱怨一下我,却不想那迂腐的文人直接提出废后一事,而你竟也没有立即反驳……”
这还是萧江沅第一次从武曌口中听到上官婉儿的家族旧事,李隆基显然也是如此,一边心下叹服,祖母即便病着,也能挑上官婉儿不在的时候谈起此事,一边默默回想,此事该是祖母前半生中,除了感业寺之外,最惊险的一番波折了。
那是在麟德元年,距今已有四十一年了。流传最广的莫过于,祖父对日渐专权的武皇后心生不满,寻当时的宰相上官仪商讨废后一事,结果被祖母早一步发觉。祖母性情刚硬,生死关头更不吝露出当年扬言驯服狮子骢时的彪悍。她不仅亲手撕了已经写好的制书草稿,还又闹又哭,先在气势上压倒祖父,再由刚转柔梨花带雨,历数往日恩情,让祖父又是惭愧又是不忍,然后毫不负责地,把一切都推到了上官仪头上。
上官仪毕竟为宰相,祖母若要动他,须得找出个合适的由头,于是便在麟德二年,暗许许敬宗污蔑上官仪及大宦官王伏胜,说他们勾结废太子,即梁王李忠谋反,致使上官仪、上官仪之子上官庭芝与王伏胜一同被处死,家产抄没,女眷没入掖庭。上官婉儿那时尚在襁褓,便随母亲郑氏一同成了官婢。
如今听来,竟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李隆基定了定神,仔细地听了起来。
“你犹豫了,更任上官仪把废后制书都草拟了出来,若非我及时赶到,若非我及时赶到……”武曌的呼吸有些紧促,让人可想而知当时急迫的生死一线。萧江沅忙伸手顺了顺武曌的胸脯,却忽然被武曌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她的力气竟一时间迸发得如此之大,让萧江沅不禁皱眉。李隆基也是一惊,便想悄悄抬手,把萧江沅的手腕救出来,可他才刚刚直起身子,伸出手去,便也随即被武曌紧紧拉住,丝毫不肯放手。
她一手攥着萧江沅,一手攥着李隆基,微微撑起脖颈,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恍惚道:“九郎……”
李隆基微微侧头看了萧江沅一眼,却见她只专心用尚且自由的那只手,帮武曌立起枕头,登时心头一气,便朝武曌温柔一笑,点了点头:“我在。”
萧江沅不禁颤了一下手,眉心微蹙,转头看向李隆基,却只看到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垂眸低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才抬眸关注着武曌的神情,见她果然认错了,稍稍松了口气。
冒认祖父,欺骗祖母,不孝不敬,他倒是认定此事不会传出去,让他名声扫地,从此一生寸步难行,可也不怕陛下突然醒转过来,打他一顿或是……赐他一死?
见萧江沅终于肯为自己也露出些许鲜活表情,李隆基气便消了大半,一时心头也有些发怵,万一祖母醒转了发觉此事,他可就惨了。大哥说的是,自己近来又有些儿时的冲动之意了,可得好好收敛收敛,若是一朝行差踏错万劫不复,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武曌静静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忽而轻笑一下:“你最后选择不废我,还不是因为我问了上官仪一句,”她回忆着当年的语气,悠悠地道,“圣人身体抱恙,无法打理朝政,这才将国家大事交付于我,如今我若被废,国事要交给谁?上官仪你身为宰相,想废大唐国母,究竟是因为我有罪,还是因为,你想做第二个长孙无忌?”
李隆基不禁心中赞叹,祖母这话字字珠玑,哪一句都能捅进祖父心里。祖父青年登基,朝政大权一直把控在长孙无忌手中,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夺回来,怎可甘心再度交于臣子手中?而祖母毕竟是一个女子,荣辱皆系于夫,更依靠祖父才能登临后位,再加上多年恩情,膝下儿女,祖父心肠软,又本来就没想到废后那般严重,怎么可能不让祖母赢?
只是当时的祖父万万没想到,日后的祖母会有这般丰功伟绩。
“我终究不过是你的妻,一时拿了你的东西,也早晚要还给你,再由你交给儿孙,自然比朝臣要稳妥安全。你当时思虑的已经不是夫妻的情分了,而是夫妻这一关系所能为你带来的东西,而我也在算计。我不甘心也心有余悸,我已经将权力握在了手里,怎能随便还回去?登高跌重,一时不察便会粉身碎骨,我还要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儿女,而我想要的也不止于此!我与你明明是至亲,何时起竟变成了至疏?!我们曾经生死相依,到头来却连生死都要猜忌……”武曌顿了顿,一声长叹——
“大抵这,便是帝王夫妻。”
李隆基听完,只觉得心中起伏跌宕,纷乱无章,犹如前一段时日黄河泛滥的大水,汹涌而浑浊。忐忑与不安让他转眸看向了萧江沅,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听得十分认真,他想开口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只见他们被武曌握着的手腕,正隔着武曌的手指,紧紧地靠在一起,至亲也至疏。
他的心情立时便有些阴郁。待武曌说完又缓缓睡去,终于松开了手,他便立即收手站起,拱手便要离去。
萧江沅见他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心中不由一慌,脱口拦道:“临淄王!”
李隆基驻足道:“有事?”
萧江沅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拦住他,可既然已经开口了,再让他继续离开,估计会惹他生气,便只好顺势道:“大王不是刚来,怎的就要走了?”
李隆基轻哼道:“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何时起,你一个小宦官也能管到我头上来了?”
萧江沅十分不明所以,起身走到李隆基对面,抬眸看了一眼,心道着果然不大对劲,垂眸微笑道:“陛下所言多是梦话,何必放在心上?再者……她也没说什么,在天家宫闱之中,这也算是寻常事。”
李隆基默了默,沉声道:“你看我……像寻常人么?”
这话说得意蕴重重,此时的萧江沅却还只能听得出最浅显的一层,想了想,抿唇笑道:“大王有非常之表,才华横溢,乃是众年轻郎君中的佼佼者,自幼时起就不是寻常人,来日也必当无可限量。”
这答案不出李隆基意料,他百味杂陈终化作无奈一笑,刚要叹上一句,便听门外宦官唱道:“镇国公主至。”
萧江沅和李隆基忙向门口长揖而拜:“镇国公主安好。”
太平公主一入殿中,便见萧江沅和李隆基靠得极近,更并排站在一起。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唇角微勾,长裙委地拖曳而来:“三郎也在。”
“阿耶挂念祖母,三郎不能替父分忧,只好多来看看。”李隆基恭恭谨谨地道,好像他从来都是如此乖巧懂事一般。
太平公主点点头,走到榻边看了一眼:“阿娘的气色好了很多,真是辛苦婉儿了。”
李隆基暗自微挑了一下俊眉,瞟了瞟神色未动的萧江沅,一声浅笑险些溢出唇角,便听太平公主道:“三郎与阿沅相处不错。”
李隆基笑道:“之前在上阳宫居住时,萧内侍对我等兄弟颇为细心照顾,自然感激。”
太平公主妩媚的眼眸悠然流转,瞥了萧江沅一眼:“阿沅可真是左右逢源。”
萧江沅垂着眼眸,端正叉手而立:“奴婢不过一介小小内侍,自然谁都不敢得罪。”
“小小内侍?”太平公主轻笑一声,“你可是阿娘亲封的内侍省内给事,虽是从五品下阶,好歹进了五品,即便是科举进士,宦海沉浮一生都未必能如此。圣人也未曾将你罢免,尽管平日里,你从未去内侍省点卯,也没做过什么内给事该做的事,可有名分就是有名分,你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萧江沅微微一笑:“公主说得是,奴婢记下了。”
见萧江沅一直是这样绵软退让的反应,太平公主不仅未觉无趣,反倒眸光一凝,想到今日前来的目的,转而却对李隆基笑道:“我与这小宦官投缘,便多说笑了几句,竟忘了三郎还在,果真年纪大了,让三郎笑话了。”
李隆基一直暗暗关注着萧江沅与太平公主的你来我往,闻言不禁一笑:“姑母风华正茂,若是与侄儿一同走在大街上,谁看到了会不赞叹一声,这对姐弟生得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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