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已经端起碗碟,将那些菜肴一样一样的撤走了,他们低着头,脸上再也没有了初进来时候的恭谨跟敬畏。
一桌菜吃到一半居然被硬生生的撤下去,这在后宫基本等同于失宠。
看样子,这个凌烨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丝愁容爬上了我的眉,我颓然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只不过才一夜,便已经失却了少女时候的青涩跟稚嫩,换上的,却全都是百般算计的城府跟沧桑。
美玉镶金,原来也是这般的俗气。
忽然厌恶极了镜中的自己,我抓起手边的茶杯,恶狠狠地摔向了镜子!
下午照例去给皇后请安。
稀奇的是,一直抱恙在身的闵柔居然也在。她今日穿的倒是鲜亮,着一身浅蓝色对振式收腰托底罗裙,水芙色的茉莉淡淡的开满双袖,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随意的戴上绘银挽带,腰间松松的绑着墨色宫涤,斜斜插着一只简单的飞蝶搂银碎花华胜,浅色的流苏随意的落下,漾起一丝丝涟漪,眉心是一点朱砂,身子娉婷,婉约风流。再加上她脸上还有些微苍白的病色,倒真是有些西施捧心的病态美了。
反观我自己,却仍然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白纱衣,下面穿一条家常的藕荷色的长裙,头发梳成最普通的飞云髻,只插了一支珍珠发钗,其他首饰一概全无。
两相对比之下,倒是显得我这个新人寒碜多了。
其实闵柔素日打扮得都很别致,她一向都很喜欢打扮,更是靠自己别致的妆扮在这深宫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这些日子她病了这么久,休养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该是养足了气血,也该是好好装扮一番了。更何况,还有凌烨叫人特赐给她的那桌子蔬菜宴。
只是,明明那桌子蔬菜是我吃剩下的,为何她还这样的庄而重之,甚至还喜气盈腮?她不可能不知道这是我吃剩下才赏给她的,依照常理来推测,她心底必然恼恨极了,本该羞愤至极,为何却如此的喜气盈腮?
莫非她又在思忖什么鬼主意了?
我心底打鼓,便多了几分慎重,给皇后请安的时候,便越发的恭谨起来:”长歌给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坐吧。”皇后倒是一如既往的和煦,今日更是对我不同以往,”绿竹,去,把本宫为长歌准备的牛奶茯苓粥取来。“
绿竹答应一声,端来一个猴子偷桃粉彩小盖碗,揭开那个碗,便是一碗香糯的牛奶茯苓粥。
”小主快趁热喝了吧,娘娘昨晚便吩咐奴婢们炖上了粥,熬了一夜,稠稠的,最是滋补了呢。”绿竹浅浅一笑道。
我端起那个盖碗,有意无意瞥了一眼闵柔,果然见她俏脸含醋,手里的帕子也拧紧了。如果我没记错,她当日侍寝,可是连杯热牛奶也没喝上一口呢。
可见皇后果然在心底看重我,更甚闵柔。
那我可要好好利用她的宠,来让闵柔这个小贱人好好难受难受了。
一口一口的将牛奶茯苓粥喝完,我扬起一个浅笑:“这粥果然好喝,奶香四溢,本来没有胃口的,谁知道竟然喝了这么一碗。”
“你们年轻,小孩子家不懂事。昨夜才刚承恩,身子娇养惯了,今天毕竟是要没胃口的。一般的御膳房都给准备的是什么肥鸡肥鸭子,再不然便是鲍鱼海参的,油腻腻的。你们哪里肯吃这个?所以本宫便叫人炖上了。”皇后笑笑说。
“还是娘娘想的周到,我是再不能想到的。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多余的了?”我端着那碗,再讨要。
“有,绿竹,再盛一碗来。”皇后见我这样爱吃,便叫绿竹再端来一碗给我。
我谢了,不过才吃了几口,便搁下了银勺,有些遗憾地看了看那碗,说:“饱了,再吃不下了,可惜剩下的这些,不是要浪费了吗?不如,闵贵嫔,你帮长歌吃了?”
我这样一说,便是在皇后面前给闵柔下脸,果然她脸色一凝,便要生气,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将那泼天的怒气压了下去。
“这是娘娘特意为姐姐做的粥,闵柔福薄,当不起。”闵柔淡淡一笑,神色谦逊。
“瞧长歌这记性,怎么就忘了皇上刚刚赐了一桌子山家清供菜蔬给闵贵嫔尝鲜呢,贵嫔怕是饱了,所以吃不下娘娘亲自熬的粥了。”我嫣然一笑,唯恐天下不乱地捅出了这个事实。
皇后的神色也变得难看起来,看向闵柔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冷意。
闵柔不慌不忙的咳嗽两声,颤颤巍巍道:“娘娘,实在是闵柔这些日子病着,太医交代了,每日饮食是有限的。这几日又感染了风寒,所以太医又说要闵柔清净饿两天,所以皇上御赐的东西,柔儿只是供了起来,并未吃一口的。还请娘娘体谅。”
皇后听她说完这番话,倒是神色略略缓和了一些:“怎么好好的,又闹起什么风寒来了。你这三天两头的病,可不要是什么大病才好。”
“多谢娘娘关怀,臣妾会更加注意的。只是臣妾病着,无法为娘娘分担万一,还请娘娘多保重身子才是。”
“你病着,只需要安心养病即是。本宫这里有长歌帮衬着,总算不至于左支右绌。”皇后看看我,颇为欣慰地说。
闵柔唇边浮现一丝奇异的笑意,她看了看我,柔声道:“姐姐天资清贵,姿容胜雪宛若天人,自然能为娘娘分担。可是臣妾怎么听说,今天午饭时候皇上便怒气冲冲地从姐姐宫里出来了,来的路上臣妾还看见,皇上正去容妃娘娘的昭阳殿呢。八成是姐姐跟皇上两个人新婚燕尔,闹了些小别扭,所以把皇上惹恼了吧。不然,皇上又怎么会将赏赐给姐姐的东西临时赏给了臣妾呢?”
她如此说完,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我们三个人端坐在椅子上,虽然面上都是含着笑,但是那笑意,却是各人不同。
闵柔是一派天真的甜笑,皇后是端庄的浅笑,而我则是不动声色的冷笑。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火炉里烧炭的噼噼啪啪的声响,还有皇后娘娘那忽然加重的呼吸声。
不敢抬头去看她,我只得低声道:“娘娘恕罪,是长歌无用。皇上是赏赐了长歌一桌御膳,只是长歌听说这看似简单的几道青菜竟然要如此费周折,便劝诫皇上,以后不可再为了长歌如此破费,《女则》教导我们,女人需要持家才是最好的美德。如今长歌虽然在宫中,虽然也承蒙皇上恩泽,可是却时时刻刻不敢忘记《女则》的训诫,不敢忘记作为一个女人的本分。长歌德行不及娘娘万一,以前长歌见娘娘宫中到了寒冬腊月尚且不肯烧太多的炭火,便为娘娘的节俭所感动。娘娘榜样在前,长歌又怎敢不效仿,怎敢奢侈浪费呢?也许是长歌嘴笨,不懂得讨好皇上,快言快语出去,便惹怒了天颜。”
一席话说话,我只是俯身,并不敢抬头。刚才那一席话,看起来是为自己辩解,其实是在拍皇后的马屁。看就只看皇后到底愿不愿意被我拍了。
才正想着,却见一丛暗棕色湘纹罗裙进入了我的视线中,我才刚看到,便见眼前出现一只细白柔嫩的手:“快起来吧,小心跪坏了身子,回头本宫又要心疼。”
我伸手握住了那只手,感觉到满手的温润,站起身来,看到皇后如花的笑靥,便已经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深得她心。
“《女则》虽然该读,可是也该分什么时候。本宫知道你有这份贤德之心,可是你也该知道,服侍好丈夫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如果丈夫不开心了,再贤惠也是无用的。所以以后皇上赏你什么,只管收着,千万不要学什么班婕妤的‘却辇之德’。她那是一帮子半老不死的老头子弄出来糊弄你们这些小孩子的,她如果真的那么好,何至于被飞燕合德排挤成那个样子?所以女人的贤德,也得审时度势。若只是一味的瞎贤德,那就是傻子了。”她挽住我的手,当真如一个长姐一般,耐心而平和地教导我。
我看着她宁馨的笑脸,看着那双凤眸中展露的温暖笑意,忽然在想:眼前这个人,到底城府几何?一句话说错,便是刀剑相逼。可是若是说对了,她也能像是你真正的姐姐一样。
“娘娘好偏心,如今有了长歌了,就不要我了。”闵柔在一旁瞧见,挥挥帕子,戏言一般地抛出这句含酸的话。
皇后浅笑如花,也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同我们两个人说:“你们都是本宫的好妹妹,本宫心疼还来不及,如何能舍下你们呢。”
一时我跟闵柔都掩面轻笑起来,只是都从彼此的眼眸伸深处,看到了那一滩浓郁的冷厉。
又陪着皇后闲话了一阵儿家常,一会儿内务府总管王德胜进来请安,报告说今年上贡的衣服料子又到了,皇上说叫皇后娘娘看着分配。只一点,把那几匹八答晕锦赏给容妃娘娘,说是容妃娘娘寿辰快到了,好做件鲜亮的衣服,喜庆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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