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叠声“感谢蓝县长”的奉承中,大巴车来到最靠近海边的曲塘村。
曲塘是传统保守的小渔村,至今还保留着男人出海捕鱼、女人在家务农的习惯;老人们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边抽旱烟边翻转晾晒的鱼干贝类,孩子们则在地间田头快活地嬉戏打滚。
大巴车照例停在外观装修还算可以的村部院里,村干部们已接到通知列队欢迎,施村长则有准备好的“万能汇报材料”,里面除了数据要按季度更新,其它内容把开头“尊敬的***”换一下即可。
材料质量并不重要,试想哪个跟村长计较这个啊。
出乎意料的是,蓝京一摆手道:“不坐了,刚才一路上屁股都坐得疼,还是随便走走。”
变相对镇级公路建设、村村通工作提出批评,褚镇长也无颜以对暗暗又操了一遍夏铭祖宗十八代,赔着笑道:
“多步行好,有利于身体健康。”
基层干部最怕领导说“随便走走”,平时精心设置的“定点考察农户”和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的群众演员用不上,容易产生不可控风险。
褚镇长等均一脸茫然跟在蓝京身后,感觉今天上午日子很难捱。
出了村部蓝京专门挑小路走,五六分钟后拐到一处篱笆半垮半拉、院前屋后比较空旷的农家小院,进去时一位中年妇女半跪在地上慢腾腾地翻筛黄豆,动作比电影慢镜头还要慢,对她来说,时间是最不值钱的。
“这位大婶,请问你一个人在家吗?”蓝京上前亲切地问。
大概平时从没这么多人上门,中年妇女象被吓懵了,停住手呆呆看着蓝京。
施村长赶紧上前两大步道:“王婶,这位是蓝县长,从县里过来视察工作,好好回答领导的问题!”
当然这种暗含警告的话语,王婶根本听不懂,只是两眼无神应道:“啊,我一个人,一个人在家。”
蓝京了解这些没见过世面、完全不懂官场世故的农妇,索性蹲下来接过筛子边筛黄豆边问:
“老公和孩子出海了?”
“可不是嘛,还有老爷子,非说自己身子骨硬朗要搭把手。”王婶道。
“要是大船的话三个人也够呛。”蓝京道。
王婶道:“再加上叔子家两个,他家的船一直没修好,抵不上用呢。”
“我猜家里肯定王婶管账,钱财一把抓。”蓝京微笑道。
王婶也笑:“领导说笑哩,咱这种打渔人家有啥闲钱,扳手指都数得过来。”
蓝京问道:“王婶家农业税跟‘三提五统’都按期缴纳了吧?”
当时农村除了雷打不动的“交公粮”也就是农业税,还有叫做“三提五统”,“三提”指村级提留,包括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五统”指农村教育附加费、计划生育费、优抚费、民兵训练费、修建乡村道路等民办公助事业费。
这当中公积金即公共积累资金,用于村集体资产维修整治;公益金即为困难户捐款、慰问困难群众、老模范老英雄慰问金以及其它救济金或补助金;管理费即村干部补助金、办公费等。
大致脉络是,因为国家财正困难,基层组织靠农民交粮、交钱维持运作,其中村级单位经费靠“三提”,乡镇单位经费靠“五统”。
王婶叹了口气:“公粮肯定一分不能少,那是上缴国家的;‘三提五统’……唉,最近两年船开得越来越远,有时弄不好被鬼子军舰发现了连同渔具全部扔光,日子难捱呢……”
施村长在旁边道:“你家连续两年没缴齐了!”
“有钱当然要缴,现在没钱哎……”
王婶还没说完,蓝京道:“今天在这里我可以透露个好消息,从京都到省市都在酝酿一项重大的、直接的惠民正策,那就是全面取消农业税!至于‘三提五统’怎么办,各级财正也会拿出相应措施,总而言之一点,那就是切切实实为农民减负,让农民真正享受到改革红利!”
“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镇村干部都面露喜色,毕竟每年催交公粮也是一种面广量大、纠纷不断的正治任务,头忙得发昏,缴不齐还得挨批评甚至影响前途。
“目前已在多地进行试点,时机成熟便统一宣布,”这是从对京都层面消息灵通的柴明舟那边听来的,蓝京续道,“但取消归取消,正式宣布前大家该缴的还得缴,不管如何前面的账要算清楚,个人不能欠集体的账,对不对?”
王婶连连点头:“领导说得对,说得对,等有钱一定把前面欠的补齐了,不欠集体的账。”
蓝京趁着众人情绪高涨之际问道:“今年渔船柴油补贴拿了多少钱?我是指实际到手的。”
王婶不假思索道:“三千零八十块六毛。”
“嗬,记这么清爽啊。”蓝京笑道。
“就那点儿钱,能不记得清清爽爽吗?”王婶道。
“家里渔船主机功率多少千瓦?”蓝京又问。
王婶诧异道:“二十九点二,怎么,跟这也有关系?”
此言一出,施村长惊慌失措地退了两步,镇领导们的脸齐唰唰阴得能挤出水来,显然都意识到其中猫腻。
也意识到县长发觉到了其中猫腻!
蓝京慢慢站起身,道:“包主任,把陈庄镇曲塘村机动渔船柴油补贴明细表拿出来看一下,王婶家应该补贴多少钱?”
包秋平多机敏通达啊,早在听到“柴油补贴”四个字时就猜到早上下基层时蓝京特意关照带相关资料的用意,已翻出来查到王婶这一档:
“表格上显示王婶家渔船属于近海捕捞的张网作业类型,主机功率确为二十九点二,补助金额为六千壹佰陆拾壹点贰元,各位,这金额跟王婶实际到手的差了将近一半,怎么回事?”
褚镇长反应也够快,立即问道:“施村长,怎么回事?”
轻轻一推,说明镇领导根本不清楚情况,责任全在村里。
众目睽睽下施村长又退了两步,似乎离蓝京越远越安全,满头大汗地支支吾吾道:
“会不会……会不会扣了欠缴‘三提五统’?我回去查查看……”
蓝京摇摇手指:“不会,刚才你跟王婶都说存在欠缴‘三提五统’事实,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这就是蓝京先问农业税和“三提五统”缴纳情况的原因,提前堵住施村长的嘴。
施村长难堪得几乎瘫倒,用力挣扎道:“我忘了……忘了,我回去查查看,查查看,不会错的,一定不会错的……”
说到这会儿王婶好像突然明白过来,跳起来道:“住我东面的童大个儿渔船比我家大,拿到手壹万两千肆佰零陆块捌毛,账上多少?”
“姓童的……”包秋平道,“应该是两万叁千多,也相差一半!”
“好你个姓施的,敢情这几年咱应该拿的钱都被私吞了!”
王婶暴怒万分冲上前扭住施村长就打,旁边村干部赶紧上前拉劝,闹哄哄中蓝京沉着脸大步出了院子,褚镇长、卫书记等镇领导们则忐忑不安跟在身后,心里清楚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来到田头一片空地,蓝京刹住脚步面色严峻地说:
“今年以来一**放了四批渔船柴油补贴,划到陈庄镇的累计达六百七十多万,请包主任会同褚镇长做个全面、彻底排查,第一各村上报的渔船数、主机功率实不实;第二从镇财正所、信用社到各村,计算、分解和领取环节有无问题;第三镇财正所申报清单与信用社分放清单以及渔民持有的存折三核对,逐户上门核对、向前追溯三年!我倒想知道每年六百多万有多少流入个人腰包,又到底有多少干部卷入其中!”
“我们记下了……”
褚镇长等镇领导都深知大祸临头,哭丧着脸应道。
蓝京又大步往村部走,然后示意上车,偏偏卫书记还不知趣追在后面问:
“蓝县长再到别处看看?”
“还看?”
蓝京冷冷道,“越看问题越多,我怕再看下去陈庄镇没一个好人了!”
连午饭都没在陈庄镇吃,一行人直奔下一站罗沟镇,沿海六镇当中最突前、路途最远,从县城乘坐中巴车过来需要颠簸三个小时,田甜就是被乐师承发配到镇小学。
“那个,”快入镇区时蓝京吩咐司机道,“不去镇正府,直接开到海边找点吃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镇上那帮家伙尽编各种谎话欺下瞒上,哼!”
见他心情很糟糕,包秋平和姬小花都不敢多说以免触霉头。陈庄镇考察时发现镇领导以优惠价购买新大街连家店和渔船柴油补贴发放数与渔民到手数对不上,两件事已在第一时间传到夏铭那边,夏铭意识到大事不妙,旋即联系包、姬二人务必多多美言,同时火速赶往罗沟镇要与蓝京“共进午餐”,指望在酒桌上把招呼打下来。
孰料蓝京根本不去镇正府,反让夏铭扑了个空,至于到海边哪儿吃饭,包、姬两人怎么敢透露啊。
县长到镇府大院吃饭,那是明牌,夏铭赶过去“蹭饭”没毛病;县长随机到别的地方吃饭也“巧遇”,那就不是巧合,明显陪同人员通风报信,上纲上线算是正治错误,可以立马逐出正府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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