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没有任何来由。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正在变得清晰。
而那正是他恐惧的源头,但不论他如何回想,那个源头都仿佛是隔了一层纱布一般。
“你、你是谁!”
好似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一般。
纤薄的双唇抖动,吐出了第一句话。
他的两只手朝着边上划拉着,想找到一丝慰藉。
却发现原本躺在边上的美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踪迹。
“美人儿,我的美人儿呢?
来人啊!
快来人!”
饶是壮汉如何叫喊。
却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此时此刻。
这房间里只剩下他与眼前的少年两个人。
少年眼中不见悲喜。
唯独能看见那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诶?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哦,对。
我应该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鬼师,来送你去该去的地方罢了。”
“鬼师?”
壮汉茫然地看着对方。
对于鬼师二字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除了冥冥之中能从给对方身上感受到的危险气息以外,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间。
壮汉赫然看见少年身侧一盏青铜古灯悄然浮现。
这盏灯与他认知的所有灯盏都不相同,看上去颇为古旧,就像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拿出来的一件废品。
而这盏青铜古灯上方,正燃烧着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到现在为止,壮汉终于可以万分肯定,他所畏惧的源头,正是那青铜古灯上的火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若是被那种火焰触碰到了,绝对会发生不可逆转的事情!
“我、我不管你是谁,现在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这可有些难办了。
若是我消失了的话,你可就永远都回不去了哦?”
“回不去?
我、我要回哪里?”
“当然是回家了。”
“……家?我的家就在这里!”
只听得一声响指。
壮汉眼前的幽幽火焰突然放大,化作一个硕大的火球。
霎时间。
整个房间里的温度变得越发地阴冷。
“或者我问你,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吗?
这里真的是你的归宿?
这里到底是你的家,还是你所期望的家?
好好想想,你的家……究竟在哪里。”
“我、我的……”
壮汉的视线落在那幽蓝色的火球上的瞬间,便好似粘在了上面一样。
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定格。
而在那火球中,隐约间能看见一道道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渐渐地,他回想起了。
那些画面……他记得。
如何能够不记得?
那是他曾经经历过的生活。
是他不愿、也不想记起来的回忆。
……
「爹,等孩儿长大了,一定要让您和娘过上好日子!」
「娘,娘您说句话啊娘,为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娘——」
那是孩童的时候。
自己的母亲哪怕是净身出户也要离开这个破落的小旮旯的时刻。
后来……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哦,对了。
据说母亲后来嫁给了一个富商。
给富商生了一个男孩儿,过上了好日子。
爹说过,只要肯努力以后注定能出人头地。
因为这里是灵王朝,在灵王朝一切皆有可能。
但是为什么……那种可能性就是看不到呢?
直到最后爹都没有赚到一次大钱。
经营着那个破落的小客栈。
「娘您回来啦!」
「……为什么,为什么娘不肯认我,娘——」
母亲回来过一次。
趾高气昂的她把爹的客栈砸得一团乱。
那一天爹罕见地哭了。
随着那一声哭泣,‘我’的心里似乎也有什么在逐渐变得粉碎。
什么‘在灵王朝一切皆有可能’。
什么‘只要肯努力以后注定出人头地’。
到最后最努力的那个人,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吗!
……
「你这好吃懒做的混小子给我滚!
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因为打架被书院劝退了。
书院里的教习先生说‘我’戾气重,不适合继续留在书院里学习。
什么嘛。
不过是揍了几个富商的混小子而已。
还不是他们先动的手。
但是,但是啊。
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愿意多听我说一句话。
难道就是因为我只是一个寻常人?
我明明也努力了。
努力地学习法术,努力地想要跟上你们这些人的脚步。
为什么偏偏是我?
「垃圾就给我在垃圾堆里永远地烂下去!
别想着有一天能飞黄腾达,你不是那块料!
听说你还是个野种?
哈哈哈,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在一起?」
是啊。
‘我’什么资格都没有。
所以离开了,过去的‘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再了。
在‘我’无所事事地流离于山野的时候。
是他们把我带了回去。
「喂小子,看你的样子虽然不大聪明,不过应该有些能打吧?
做老子的狗怎么样,一天三顿管饱!」
事到如今,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反正‘我只是一个永远也爬不上去的垃圾’。
……
然后啊。
做尽了狗的职责后,‘我’终于成为了狗的主人。
然后应该做什么?
继续无所事事地混吃等死?
还是说……
「这是专门为了大哥准备的东西。
我们可是家人。
我是绝对不会背叛家人的。」
「杀了他们吧。
反正不会有人知道,更何况杀了他们,夺了他们的财物,他们的一切都将会是我们的!
大哥,这样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过上好日子。
没想到那么轻松就能过上好日子。
呵呵。
啊哈哈哈。
是啊。
这不是和‘他们’一样了吗?
反正努力得不到回报。
反正……
只要不被发现就行了吧?
灵王朝,的确和父亲说的一样,充满了可能啊。
……
象征着野心的火焰,把心中一切都焚成荒芜。
视界被鲜血所浸染,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但大多数都是别人的。
‘家人’们放肆的笑声,将最后的知觉麻侵蚀。
而在那一切的尽头。
所能看见的,却仅仅是毁灭。
那一天。
有一只手向‘我’伸出,带走了‘我’的心脏。
疼痛。
空虚。
寂寞。
到了那时对于生死的恐惧被无限地放大。
以至于变得麻木。
是了。
到了此时此刻,‘我’才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
原来……‘我’早就已经死了啊。
眼眶里的确是有什么淌了出来,但不确定那究竟是泪水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
“……你明白了吗?”
姬轩的眼眸中你仍旧是看不见任何悲喜。
但脸上的笑容已经消散不见。
这是他主动施展的法术。
自然也能感受到面前的壮汉所感受到的东西。
感同身受。
唯有知晓对方的痛苦、绝望。
才能给予对方解脱。
「明蝶予安,离魂归处。」
青铜古灯上方的巨大火球四散开来,化作一片蝴蝶散落四周。
在鬼师的传承中,死亡分为三种。
一种是他人认知当中的死亡。
一种是身体认知当众的死亡。
还有一种,是自己认知当众的死亡。
壮汉的身躯已经与神木化为一体,近乎永恒不灭,那么唯一的途径就只有让壮汉本人认知到自己已经是‘死亡’的状态。
基于这种道理,姬轩的法术才能发动。
“我……我已经死了?”
“嗯,你已经死了。心脏被掏了出来,只剩下残魂徘徊于此。”
壮汉怔怔地盯着姬轩许久。
又地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一只蓝色的蝴蝶,已经悄然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呃呃……呵呵。
我死了?
我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明明……明明还有好多事情都没有做,为什么?
我只是想过上好日子,想得到我应得的东西而已。
你能……告诉我吗?
为什么我必须要死?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劳而获,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更何况你还杀了人。
没有缘由地杀害无辜的人,更是大错特错。”
“不劳而获?
我……我明明也努力过了。
我们都努力过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得到,为什么要在我们失败的时候来和我们说这些道理,为什么……”
“天道恒常,因果报应。
我不会说你还不够努力。
只是你可能并没有看清全部,恶人注定会得到惩罚,而善人注定会得到福报。”
姬轩淡淡地说道。
随着他这句话落下。
对方身上的蝴蝶停驻得越来越多。
而大汉的眼眸中,也渐渐地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颤抖着渗出了那只手。
那只手已经被蝴蝶埋没。
“那我现在……是恶人?”
“嗯。”
“呵呵……啊哈哈,我是恶人,我是……
我是恶人啊。
原来如此。
我是恶人,所以我才会死,我……”
如同是癫狂了一般的笑声戛然而止。
就连那双眼睛,最终也被蝴蝶所吞没。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既然如此……就带我走吧。
来世,来世我还想……做个……”
壮汉的声音戛然而止。
而姬轩两手掐诀。
一股阴冷的火焰瞬间充斥了四周。
将一切吞没。
在不知何处的虚无中。
一直蓝色的蝴蝶,展开了翅膀。
“诏曰,长生星落,三牲祭骨。明蝶予安,离魂归处。”
……
“真是安静啊。”
邺安稳地坐在御座上。
享受着独属于一人的宁静。
他终于完成了复仇,再有几天,整个南域就会毁于一旦。
虽然神木的力量应该撑不到那个时候。
但到了那时,南域肯定是废了。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嗯?”
便在这时。
他忽然有所警觉。
蓦然回头看去。
但见那开了一道豁口的巨茧,此刻正被幽蓝色的火焰包裹、灼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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