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老大等人带着狗群追来老虎嘴之后,这支近百人的队伍没有费半点波折,迎面撞上了正往山下走的赵白城和两个小女孩。
死里逃生的三人都透着点惊骇过度的木然,宁老大连声追问,唯独赵白城还能答上话。他身上从头到脚沾满的血迹看得村民们连嘴都合不拢,只当是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
绑匪内讧,再加上狼群来袭,结果全死光了——赵白城的回答简单得好像一加一等于二,宁家兄弟面面相觑,再问宁小蛮跟苏苏,都是拼命点头。
狼群确实扮演了称职的清道夫角色,蒋峰和老矮的尸体在被赵白城拖出山洞后,很快就被啃成了白森森的骨架。老矮分家的头颅滚出老远,连脑髓都被舐光,空无一物的眼窝直对着天穹,仿佛仍在困惑自己怎么会落到了如此下场。
不少村民都吐了,宁老大担心狼群阴魂不散,埋了尸骨后便率众下山。见到女儿没事,他总算是稍许松了口气,一颗心却仍旧拎得老高不敢放下。因为赵白城身上刚被包扎过的枪伤一处在肩膀,一处在腰腹,能撑到现在还站得住,已经等同于奇迹。宁老大向来不信鬼神,这当口却也忍不住暗自祷告,只盼赵白城的父母地下有灵,能护佑他继续活下去。
赵白城先后拒绝了宁老大和宁老五伸来的手,摇头说自己没事,不用他们背。宁老五见他连后脑勺都伤得不成体统,整个人如同被狠狠捏过一把泥偶,走起路来却依旧四平八稳,不由傻眼。
到了村里,罗广海的老父已从镇上赶来,一把将苏苏扯了过去。经过这两天相处下来,宁小蛮早已把她当成贴心好友看待,眼看着老罗头气势汹汹,苏苏却低着头一言不发,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往家中去,着实是愤怒到了极点。
而同样也正是因为这两天的经历,让宁小蛮有了某种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改变。看了眼遍体鳞伤的赵白城,她强逼着自己安静下来,知道现在不是再生枝节的时候。
“你这个扫把星,给老子回去守灵去!给老子听好了,以后你就是二宝的媳妇,死都得死在我们罗家!”老罗头只当悍匪是为了多带个人质,才抓走了苏苏,这会儿听说匪徒已死,气焰强势无比。
老罗头原本是镇政府的书记员,尽管干了多年也仍旧是个书记员,但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自古颠扑不破,罗广海因此在牯牛村呼风唤雨,看人向来是用鼻孔看。老罗头如今早就退了休,这次两个儿子一个被砍伤住院,一个突遭横祸连命都没了,如此沉重的打击让他一时根本缓不过神来。眼看着村民们个个神情古怪,他怎么都觉得那些目光中带着幸灾乐祸,因此手里也格外用力,将苏苏拖得几乎脚不沾地。
“别担心,小姑娘没事的。”赵白城以一种沙哑别扭的语调说,听上去像是大病初愈的病人。
宁小蛮一怔,小丫头、小娘们才是赵白城平时对女孩的称呼,今天这句“小姑娘”还是头一回听他这么叫。
当然,在所有发生的一切当中,这点小小的异常是如此微不足道。
赵白城很快被送去医院,手术却没有找到弹头,就好像在他体内摧枯拉朽杀出一条血路的,是爆裂飞溅的碎冰,如今早已悄然融化。满脸痴呆的医生没过多久就迎来了第二次震撼,赵白城刚被推出手术室,便自己跳下地走了,护士长想要上去拦,却被他冷冷瞪了一眼,吓得僵在原地。
宁小蛮由于缝合时间太晚,被告知脸上肯定要留疤,正自闷闷不乐。见赵白城跑来找自己,当即吓了一跳,那点心事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拉着他一个劲埋怨。
赵白城任由她在那里唠叨,目光中隐现阴郁,“你不怕我吗?”他突然问道。
宁小蛮低下头,过了一会,两滴泪水落在赵白城的手背上,“狗剩哥,你就算变成鬼,我也不会不要你。”
山洞中的景象至今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赵白城所爆发出的恐怖力量,无疑不属于一个正常孩子、乃至一个正常人类。杀掉老矮后,他蜷曲身体,遮挡着面部,拼命嘶吼着让两个女孩滚开。宁小蛮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不想让自己和苏苏看到,想要扑上前去,却被苏苏死命拉住。
“别过去,别过去!”苏苏近乎凄厉的叫声让宁小蛮浑身都起了层寒栗,当赵白城最终摇摇晃晃站起时,两个女孩同时看到了他的双眼在黑暗中亮得有如碧色幽火。
“什么鬼不鬼的,你才是爱哭鬼!”此时的赵白城又似乎变回了当初那个他,刮了下宁小蛮的鼻子,又看了看贴着纱布的伤口,安慰道,“不会有疤的,我保管治好你,保管跟以前一样漂漂亮亮的。”
宁小蛮眨着大眼睛,长而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在破涕为笑,“我才不信哩,就知道哄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赵白城见女孩天真娇美,可爱之极,不禁伸头过去,在她额前亲了一亲。
这却是从未有过的动作了,宁小蛮轻轻惊呼了一声,呆若木鸡,脸蛋瞬间飞红。
“瞧这两个孩子,莫不是定的娃娃亲?”旁边的小护士八卦起来,笑吟吟地问道。
“我老婆,领过证的。”赵白城这句话一出口,在小护士的笑声中反而怔了怔。
看样子那老鬼留下的直接烙印,要影响自己很久了。
宁家兄弟几个早在小蛮被带走当日,就集结人马追上了山,因此拖到今天才去派出所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邱大嘴的反应相当奇怪,也不做笔录,闷声不响听完之后,便挥手打发他们回家。
“那女娃现在还在老罗家里。”宁老大提醒了一句,小蛮在医院里嚷嚷着要他报案救人,这会儿见邱某人颇不寻常,便索性来试一试。
“这事现在不归我管,上面发了话,有什么情况我得及时上报,要伸手还没到那个级别!”邱大嘴没好气地回答,他原本升迁在即,却因为这档子鸟事被摁在原位,心中窝火程度可想而知。
“什么叫不能伸手?”宁老大听得一头雾水,这又是枪战又是躺尸的,难道只因为当初追来牯牛村的那帮警察是外省人,这边才懒得理会?
“具体我也不太方便讲,总之现在人贩子死了,那解救那女娃也轮不到我们,只有等她家里人来,我们才能配合嘛!”邱大嘴打起官腔,歪着嘴道,“老宁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句话你总该听过吧?人家自己都还没报案,你在瞎起什么劲?”
宁老大冷笑了一声,盯着他看了半晌,头也不回地走出派出所。
“看老子干什么?老子脸上有花?”邱大嘴翻了个白眼,架起二郎腿点上烟吞云吐雾。
所里刚分来的大学生小王犹豫片刻,扶了扶眼镜,开口道:“所长,你前面好像说得不大对。真要解救被拐卖儿童,我们也有义务……”
“义务你妈了个X!”邱大嘴一声暴喝,差点没把烟灰缸砸过来,“老子是所长,还是你是所长?你他妈不想干就明说,趁早给老子卷铺盖走人!”
小王面红耳赤,低头翻着手里的文案,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
“报案就报案!”宁小蛮回家听父亲一说,当即打定了主意,不能让苏苏就这么陷入有家不能回的境地。
宁小蛮没敢跟家人说自己的打算,怕行动还没开始,便会夭折。赵白城当仁不让地成为了第一争取对象,然而等到了宁老五家里,她却发现赵白城不在。
“不知道上哪儿跑疯去了!”宁老五显得有点恼火。他怕赵白城伤口受风,便极力劝阻,转个身却不见了人。至于臭小子为什么伤成那样还活蹦乱跳,他已经没多余的脑力去想了,只盼着不是回光返照,就谢天谢地。
宁小蛮等了半天,也不见赵白城回来。眼看着天色渐黑,再不去派出所怕是连个值班的都没了,一咬牙匆匆出了门。
罗广海家正在办丧事,里里外外都是人。二宝戴着孝帽,跪在棺材前,一边啃着半拉苹果,一边看着自己的小媳妇嘻嘻而笑。苏苏被老罗头强逼着披麻戴孝,一身素白。她正惊惶不安,忽然看到宁小蛮从人群中探出头来,冲自己招了招手。
“我……我去上厕所。”苏苏跟二宝低声说。
二宝当她如失而复得的宝贝一般,自然是满口答应,心里还颇为高兴,觉得小媳妇一定是怕自己惦记,才特意招呼一声。
宁小蛮穿了件妈妈的大衣服,低着头只怕被人认出。跟苏苏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后,她挑了没人的角落,急道:“我们去派出所啊,他们要是不管,我就把老师叫来!”
“去派出所干什么?”苏苏悄声问。
“你不想回家吗?我们得去报案啊!”宁小蛮挥了挥拳头。
苏苏犹豫了一会,摇头道:“小蛮,没有用的。这家人已经说过了,就算我跑掉,不管坐车还是坐船,警察都会把我送回来。我知道他们不是在吓我,今天已经有警察来过了。”
宁小蛮觉得自己在听天方夜谭,吃惊不已,“为什么呀?警察不是应该救你才对吗?难道警察收了罗家的钱?”
“不是……”苏苏想了想才继续道,“他们想引另外一批人出来,所以用我来钓鱼。”
“还有这种事啊?咱们不能去告吗?老师说世上总是有正义和公道的!”宁小蛮想起了班主任曾经的慷慨陈词。
“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苏苏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像是早已学会妥协,也像带着某种程度的绝望,“从来没有。”
“这些人为什么都盯着你不放?”宁小蛮再次问出了这个一直以来都困扰着她的问题。
苏苏看着自己的脚尖,再抬头时,眼神变得微微异样,“我真的不知道。”
她知道。
而且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赵白城正在牯牛村唯一那条通往外界的土路路口附近,隐在夜色中看着那些忙碌的陌生人。苏苏所隐瞒的,无疑正是他们感兴趣的,眼下居然连路卡岗亭都设上了,公门毫无顾忌地插手让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脑海中多出的六十年记忆,记录着那个名叫骆枭的老人,狂徒般的一生。
就如同做了个长达六十年的梦,在梦中变成了骆枭,赵白城一觉醒来,自己还是自己,身后却多出了一段完整而清晰的人生旅程。
夜叉面具成了维系两人意识的纽带。骆枭已死,但腐朽的仅仅是**骨皮,某些完整的东西已通过面具为载体,植入到赵白城的身上,这是完全不可逆的过程和结局。
宿主,这个词刚开始让赵白城觉得陌生。但属于骆枭的那部分记忆学识,很快给了他一个足够详细的答案。想到当初面具正是分解成那些虫子并钻入自己体内,赵白城不得不承认“宿主”的概念确实没错,因为面具本就是活的。
如今赵白城已知道,那些虫子并非是真的虫子,红色那部分是魂,黑色的那部分是煞——至少骆枭这么称呼它们。一代代宿主都逃不过死亡轮回,而它们却历经千年存活到了今天。骆枭在国境线上与异民爆发血战之后,自知重伤不治,便遁入大山,在赵白城祖父存放兽夹等物的那个山洞中,最终气绝身亡。
“在真正有了力量之前,你唯一该做的就是躲起来。”骆枭在最后的意识中,这样跟下一任面具传人说,“没本事吃鬼,鬼就会吃你,它们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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