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嘴,鬼涧愁。
对莽莽白山稍有了解的猎户或采参人,往往都听说过两个地名。
靠山吃山是句老话,但有时候山神爷也不是那么容易相处。作为华夏最冷的地区之一,每年都有人在黑水省的大山里冻掉身上的零件,送命的例子并不罕见。而跟真正的绝境相比,严寒却显得没那么可怕,因为它至少还能给人以抗衡的勇气。
老虎嘴跟鬼涧愁一是深谷,一是崖口。想要翻越白山分支五道岭,这两个地方是必经之路。赵白城在进入鬼涧愁一带时,嘴里喃喃念叨说不好走,被那矮个汉子一声冷笑打断:“不就是雪深点吗?老子当兵的时候什么没见过?傻小子少他妈磨磨蹭蹭的,当心老子把这小丫头脑袋拧下来!”
山地早已成了冰雪统治下的银白世界,矮个汉子一路扛着宁小蛮,嘴里喷吐着热气,深一脚浅一脚踏得雪层咯吱作响,像头穿行在蛮荒中的兽。赵白城被他一吼,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半点动静。
“确实不好走,这地方好像叫什么鬼涧愁。大家都留点神,雪太厚,别稀里糊涂滑到悬崖下面去。”蒋峰拿出地图翻了翻,赵白城在旁边瞥见了密密麻麻的字样标注。
也许有人天生就是傻子,但绝对不会有天生的疯狗。赵白城早就在怀疑,这几个家伙在大雪天跑到深山里来,是不是真的狗急跳墙。现在见蒋峰连鬼涧愁都知道,倒是没有太大的意外。
哑巴女孩显然是让他们冒险进山的唯一原因,不然的话,就算被警察追也没必要退回到牯牛村,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赵白城很好奇对方到底在搞什么花样,刚把那女孩卖给罗广海不久,又杀了罗广海把人带走。
五道岭的名字不是白叫的,包括牯牛岭在内,确实有着五道山头需要翻越,才能到达距离漠河不远的青阳县。赵白城是第二次看到,有人在现实生活中用上地图这种奢侈玩意。在深山地图能起到的作用不会太大,上次开车过来打猎的几个城里人,也一样迷了路兜了圈子,如果不是被他恰好撞上恐怕就得烂在这里。
当然,那几个带着娘们并且本身跟娘们也差不了多少的男青年,不会给赵白城任何威胁感。
“狗剩是跟小丫头定的娃娃亲吗?”蒋峰走在队伍最后,步伐不紧不慢。
“啥是娃娃亲啊?”赵白城拉了拉翻耳朵狗皮帽子,满脸茫然。
蒋峰笑了笑,目光在他身上略微停留,随即毫无兴趣地移向了旁边。
自打进山后,蒋峰就抱起了哑巴女孩,似乎是在担心警察追来,想走得更快些。三个孩子当中唯独只有赵白城得靠自己一步步往前赶,好在他离村时顺手拿了放在宁老五家门口的胶裤,走在深过膝盖的雪层中不算太费劲。这种胶裤从脚到腰连为一体,下泡子抓鱼、大雪天上山都能派上用场,他买回后特意请宁老大尽量改小了,并在靴底加固了翻毛皮鞋的厚夹层,即便再锋利的竹签都没法刺穿。
蒋峰几人除了冬衣冬帽以外,并没有更多的针对性准备,这会儿早就是人人鞋中进雪,腿脚尽湿。山里还没起风,走着路自然不会觉得冷。赵白城知道自己需要的只是时间,由于那矮个汉子始终没有放下宁小蛮,人又走在最前头,他不得不保持着耐心,让鬼涧愁真正要命的地方隐藏在雪层之下。
随着时间渐渐推移,赵白城发现了一些异样。
这几人的体力比想象中更为强悍,那矮个汉子被蒋峰唤作“老矮”,赵白城指哪里他就往哪个方向开路,头上热气蒸腾,却没提过要休息。听他的呼吸频率,也并不显得特别急促。
另外三人中的瘦高个,叫阿中。还有个谢顶的叫秃子,走在秃子身后的壮汉有着电冰箱般的恐怖体型,胸背比宁老大还要厚实,绰号居然叫“麻将”,也不知是因为一脸麻坑还是近乎四方形的身体。
麻将是话最少的一个,老矮则显得相当暴躁,总在骂骂咧咧,不是抱怨天气,就是骂赵白城傻了吧唧吃屎长大,鬼才知道这路带的有没有绕弯。
“别骂啦,你不累我听着都嫌累啦!”阿中说话总喜欢在后面带个“啦”字,没三两肉的脸庞上也总带着笑容。
“老矮这次差点阴沟里翻船,瞧瞧,裤裆上还带着枪眼呢!换了我也一样要火大,鸡飞蛋打谁吃得消?!”秃子在旁边促狭地开口,“就算练过什么狗屁硬门功夫,大概也没法练到那个位置吧?”
麻将依旧闷声不响,只咧了咧嘴,表示秃子的笑话确实好笑。
“去你妈的!”老矮下意识地摸了把裤裆,就好像弹头近距离擦过皮肤的灼热感仍然存在,“老子根本没把那帮吃皇粮的当回事,所以才大意了!头儿,你说他们能不能追来?要是追来了,倒能省不少麻烦。”
蒋峰微微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脚底下都放快点吧,早点翻过山,早点出黑水省。”
“警察确实不算什么,可要是被正主儿追上了……”秃子欲言又止。
“真要有那时候,谁都别犹豫,把这小丫头直接杀了。”蒋峰淡淡地说。
赵白城瞥了眼那哑巴女孩,恰好遇上了对方投来的目光。赵白城不太确定她能不能听见,但毫无疑问的是,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里正充满了对他的恐惧。
她好像只怕他。
赵白城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莫非是有钱人家的女儿,被这帮畜生绑了?赵白城揣测着女孩的身份,有点不明白蒋峰等人大兜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对于这小哑巴的死活,倒是毫不在意。
没有她,宁小蛮也不会伤成这样。
哑巴女孩似乎同样知道这一点,不住地跟蒋峰打着手势,指向宁小蛮,又指指自己的颊边。
“早就不流血了,你瞎担心个什么劲?先顾着自己吧!”蒋峰淡淡地回答。
赵白城注意到他在说话时,并没有看着哑巴女孩,更别说是打什么手势。而后者却安静下来,蹩着细细的眉梢,显然是听懂了意思。
沿着一代代伐木人踏出的那条山路,这支奇怪的队伍在天色将要擦黑时,走出了鬼涧愁。老矮又一次踏中雪下的尖石,脚底打滑刮破了小腿。这下他终于按捺不住,咆哮着将宁小蛮举起,看样子竟是想活活砸死!
“你是不是疯了?!”蒋峰一声断喝。
“***老子受够了!自己被撵得像狗一样到处跑,还得背个小鬼伺候着,留着她有什么用?”老矮嘶声怒吼,额前一滴滴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滚落,这么长一段路背下来已多少有点喘气。
“我来背,我媳妇有用,我来背!”赵白城抢上前去高声大叫,眼神隐约变样。
鱼死网破是没办法的办法,这矮子只要再有下一个动作,他就没法再顾忌太多了。有一点很奇怪,那些虫子平时最不肯安分,今天却像是陷入了沉睡,连半点动静都没有。被拼命遏制的那股愤怒、杀念以及彻头彻尾的疯狂,完全是从赵白城自己的意志迸发。
他的膝盖已在微微弯曲,全身都开始蓄力。
“放下来。”蒋峰淡淡地说。
老矮跟他视线一触,火气立时降了三分,却仍梗着脖子,不肯照办。蒋峰皱了皱眉,反手拍拍自己背着的哑巴女孩,“两个总比一个找起来麻烦,你说我为什么要多带个累赘?等到了青阳那边,先随便开个价,把你这个卖了。那帮家伙真要追来,能让他们多费点工夫,多兜个圈子都是好的。只要出了黑水省,想要再找到咱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老矮这才明白,对方是早有盘算,放下宁小蛮讪讪道:“出了省去哪儿?”
“到时候再说。”蒋峰扫了眼其他人,眉宇间闪过阴霾。
内鬼肯定是有的,不然的话,追兵没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衔尾追至。身边这四个都是多年的战友,一起出生入死过无数回,他不想过于草率地下结论,现在就只能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
有赵白城引路,鬼涧愁显得也不怎么鬼,无惊无险就这么过来了。老矮只当赵白城在夸大其词,嘲弄了几句,把宁小蛮往他身边一推,“傻蛋,你不是要背吗?别走两步路就掉链子,变成他娘的狗爬了!”
赵白城嘻嘻而笑,显得极是开心,跑上去当真背起了宁小蛮。宁小蛮只比他略矮一些,被强行背起后,腿弯让两只手往上一托,整个人顿时如同失去了重量。
“狗剩哥,我自己走!”宁小蛮脸上的伤口早已冻得麻木,挣扎着要下地。
“你走不了,这么深的雪,一会腿就该湿了。”赵白城这句话答得再正常不过,其他人没在意,蒋峰却是立时转头望了过来。
“好媳妇,你乖乖的听话,身上湿了就要挨冻。你要是冻死了,小狗剩就没妈妈了。”赵白城随后的劝说,则又透出了不可救药的傻劲。
小狗剩?
蒋峰暗自摇头,不免有点好笑,屁大的娃自己都才刚断奶,倒是等不及想当爹了。
宁小蛮羞极,还没来得及答话,手里已被悄然塞进了一个小东西。她只捏了捏,就知道是自己做的那个竹人玩偶,真正的小狗剩。见赵白城随身带着,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凄然。
“狗剩哥,我怕你累死了……”宁小蛮多少明白赵白城这般装疯卖傻,甚至不惜自残身体,为的就是要跟在坏人身边保护自己。耳听他喘息声渐渐粗重,不由红了眼圈。
“死不了,狗剩最厉害!”赵白城又用力把她往上托了托,走出一段路,怪声叫道,“大爷大叔,我不是没力气啊,再不找个洞子钻,天就黑得透啦!山里有狼,一个个比牛还大,等它们出来就完蛋了!”
“小畜生尽胡说八道,哪有那么大的狼!”秃子没好气地骂了句。随着天色渐晚,气温也开始下降,冷和饿总是维系在一起,要是真有畜生跑来充当肉食倒是再好不过。
“不管有没有狼,晚上总没法赶路啦!”阿中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有些勉强,被雪水浸透的腿脚早就没了知觉,听着鞋洞里嘎唧嘎唧的动静,他总觉得只要一脱鞋,十个僵掉的脚趾头就能立马滚出来。
“行了,找个地方吧!”蒋峰终于开口。
几乎没费什么劲,赵白城便找到了一个口小肚大的崖洞。众人跟着他扒开覆满冰雪的藤蔓鱼贯而进,拾了些干柴枯叶生起火,听着洞外逐渐呼号起来的北风,不禁有着脱离苦海之感。
“这小子倒还有点用!”老矮边烘袜子,边龇牙咧嘴地擦着脚背,想让自己尽快暖和起来。
今年降雪虽然没往年厉害,但低温酷寒却差不了多少。赵白城见这五人竟没有一个冻伤的,而且刚从雪地里拔出脚,便敢在火边取暖,心头已是微微一沉。
长久以来,虫子对身体潜移默化的影响,让他对于人体气血有着极其敏感的反应。如果以颜色来形容,普通人是鲜红色,宁家兄弟那样格外强壮的,颜色也更深,而眼前这五个家伙,则透着近乎发烫的朱红。
这种色泽并非可以看见,但却鲜活无比地呈现于感知之中。此刻所见到的这一幕,让赵白城很快反应过来,原来不同的并不仅仅只有颜色。
他们确实更强悍。
麻将从背包里掏出些在赵白城看来像是铅笔盒的怪玩意,几人烘过后撕开锡箔,热腾腾的气味飘出,原来里面装的竟是食物。
深入大山并不在计划之内,这点单兵口粮还是因为麻将节俭惯了,一口口省下来的。人多食少,赵白城跟宁小蛮被彻底无视,唯有那哑巴女孩从蒋峰手里,得到了小半盒红豆米饭。
赵白城向来肚大能吃,宁小蛮怕他饿得难受,咬了咬牙道:“叔叔,能给狗剩哥一点吃的吗?”
“叫祖宗都没用!”老矮冷笑,“你们两个小崽子最好求老天开眼,这后面的路没被雪封了。真要走不出去,又没东西吃的话,老子就把你俩身上的肉割来填肚子!”
宁小蛮还要再求,却被轻扯了下,转头一看,那女孩竟把米饭递了过来。
“对……对不起。”女孩瞥了眼赵白城,怯生生地开口,声音轻柔悦耳,又哪里是什么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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