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要回答这件事,还得从高升说起。
高升这人是真有点“内秀”,早在董访一意要采取献土的方式来处理收田工作,高升就已经将情况汇报给了张冲。
张冲只回了四个字:
“且往后看。”
既然渠帅说往后看,那就继续看呗。之后的高升一方面为董访查漏补缺,一方面将情况都传给张冲,都换来的是一句:
“且往后看!”
等后来高升报告了鄄县孙、赵两氏械斗争水的事,渠帅的回信是这样的:
“再看!”
等鄄县爆发了大规模民变,渠帅的回信已经是这样的了:
“勿急,已在路上,不日即到。”
收到回信的高升一惊,没想到渠帅竟然坐不住了,竟然要亲自来了。这里距离颍阳要有五百里,渠帅怎么过来。
渠帅当然是快马加急,一路换了四匹马。十一日大乱爆发,十二日张冲已在路上,只花了两日,也就是七月十四日,张冲带着蔡确、郭祖已经到了鄄县,住进了高升的府内。
到了当天,张冲等人什么都没做,直接睡了一整天。
真的是太累了。
此世的驿送牒报虽然也理论上达到日行三百里的速度,但要知道驿道上那是每隔三十里一置,到了就换马休息。而张冲三人,是任生生的跑,就是张冲这样的铁人,都有点吃不消,更不提蔡确、郭祖了。
三人到了后,一觉就是第二日。
七月十五日,也就是汉军撤走的当日,张冲醒来后就开始听高升汇报这几日的情况。当听到,济阴郡的汉兵趁民乱北上的时候,张冲并不意外,实际上当他收到鄄县出现械斗的时候,他就已经出发了。
一系列的事情让张冲判断这不是孤立的,再加上董访在政策上的偏离,张冲不得不来鄄县一趟。
但让张冲意外的是,马武只是带着百骑夜袭了一次,对面的汉军就撤退了。马武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是个骁将,还有文化素养,是个能培养的。然后他就将马武的名字记在了他随身的小册上,上面都是这些年涌现的可堪造就的人才,如于禁部的李敢,王罕部的张闿,都在册上。
在高升汇报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人,正是王罕。
高升想让张冲先避到屏风后,但张冲摇了摇头,这不是他的作风,考验部下不是这么考验的。
所以当王罕一入室,看到张冲笑晏晏的坐在堂上,直接惊了。谁能料到渠帅竟然会在这里,更可怕的是,渠帅没去招讨使那里,而是到了主簿这里。
再结合今天他收到的信,招讨使,完了。
做此想,王罕直接将今日的情况告诉了张冲。
看着桉几上的两封信,张冲如何也不相信董访会背叛他。他还是会看人的,董访这人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好坏。但人又是会变的,最巨大的伤害往往就是你认为最不会背叛的人的背刺。
所以张冲就布置了这一切,而显然董访抓住了这个机会。
当张冲走进董访的大堂,董访的汗都流了出来。这事不能细想,一想他的汗就止不住。
张冲走到董昭面前,笑道:
“董生,你远道而来访亲,咱们泰山军倒是怠慢了。先不急,一会咱们好好认识认识。”
董昭在经历了开始的震惊后,此时已经镇定了下来。看着自己弟弟的神情,很显然自己面前此人就是泰山军的渠帅,黄巾军的冲天大将军张冲。
对张冲,董昭自然是好奇的。天下各路渠帅中,就属这冲天大将军的泰山军能打。每一动,就天下侧目。还就别说,好像与他对阵的汉庭诸帅臣没有一个不是折戟在他手上的,有一说一,真是豪杰啊。
也正因为如此,自己的弟弟董访才会被其人给蛊惑了吧,但他这个弟弟是真的傻,没见到人家不信你呀。演了这一出,你还能呆得下去?
当然这些董昭看出来了,但都没说。对这个弟弟,他还是爱护的。不然,这会他再挑破了,直接让这个弟弟和泰山军的关系破裂了。
董昭被带了下去,董访就低着头,一直在抖。
张冲拍了一下董访:
“抖个啥,在我身边呆这么久。我信任你正如你信任我。你在这事上有错,但没有罪。你错在认为咱们做的这个事有多温文尔雅,收了人家地以为是从人家摊里拿了根葱。这是要死人的。有些事,只有死了人才能结束。至于那什么写给汉庭的降表,我已经替你烧了。这不过是你兄长的离间计罢了!”
董访听得这话,才抬起头,这个精勇的男儿此刻眼眶微红,尤其是那句“我信任你正如你信任我”更是让他心中温暖。
拍了拍董访的肩,张冲坦言道:
“但,阿访,我也实话实说,就是这个招讨使,你是做不成了。原因你自己也应该是清楚的,我就不说什么。你对后面的安排有什么想法,也可以和我说。”
董访摇了摇头:
“一切都听渠帅安排。”
对于招讨使这个职位被褫夺,他早有准备。毕竟一个军府总共就这几个高级军吏,一个和他闹翻,一个背着他查他,还有一个直接传书给渠帅,他要是还留着,不说权威吧,就这工作都没办法开展。
“轰,卡,轰……”
一声声炸雷,打破了沉闷,暴雨如注,消散了七月的闷暑。
天转眼乌云盖顶,厅外候着的扈兵们没人离开躲雨,暴雨打在他们的脸颊上、铁甲里,浸凉凉的,但仍然驱不走他们迷茫。
他们都是董访的扈兵,他们不清楚为什么自家主将突然就跪地流涕,大人物的纷争总是让他们看不透。
董访穿着武袴走出了大厅,走进了雨幕,突然他转身跪在了地上,对着厅内看着他的渠帅,重重磕了三个头。
雨水打湿了董访,混着泪水一起灌进嘴角,董访大吼一声:
“渠帅,董访错了。”
张冲笑了,也走到了大雨中,他拿起一顶蓑笠带在了董访头上:
“嗯,错了改就行。别着凉了,病了还怎么给我带兵。”
董访抱着张冲的腿脚,嚎啕大哭,再无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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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以后,鄄县、廪丘的工作就由张冲主持了。
远在廪丘驻兵的奚慎在得知渠帅到了鄄县,飞马而来,聆听渠帅的指示。
此时,张冲将河济方面的诸多军吏、分田吏皆喊了回来,布置下一阶段工作的重点。
那就是查田。
当时很多人奇怪,不已经是查了田,分了田了吗?难道要重新分?
确实是这个意思。
在张冲看来,河济地区虽然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分田行动,但在张冲看来,这是不合格的。
这两月,河济地区大概有上百座坞壁推翻了乡豪,没收了他们的土地,但并没有能荡涤他们在乡野的势力。反而因为董访在执行政策时的绥靖,已经有不少乡豪子弟混入了泰山军在地方上的队伍。
这些人利用宗族关系和对乡野黔首们的影响,或隐瞒土地,或钱物收买,或打着温情的名义欺骗,或在舆论和武力上恐吓,使得大量的土地,名义上在黔首、贫苦手上,实际上土地的收益仍然在乡豪手里。所以,这次查田就是要将这部分给打掉。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何这次乡豪轻而易举就蛊惑了众多已经分了土地的黔首们一起作乱?按理说,泰山军给他们分了土地,他们不说感激戴德,为什么还拿起犁耙锄头攻击泰山军呢?
此地区确实也起复杂因素,就是宗族林立,聚族而居,宗族势力强大。但这并不能掩盖一个问题,那就是只有恩而没有威,恩不长久。
从主簿高升自己调查的结果来看。分田前后,此地区的黔首拥军热情大幅度下降。
就高升自己走的几个聚落,就发现原先一个聚落可以支援军中一百双草鞋,但分田后,直接降到了六十双。原先除了会定军户,还会定一户养户,就是担心日后泰山军日后和汉军大战,好能将一些受伤的战士放在养户这里修养。但高升下去摸查后,分田后,原定的养户已经无一人。
高升也和此地的横撞队头问了情况。他们都表示,很多黔首农户分到土地后,就想着娶个媳妇,建个家,然后关上门过自己的太平日子。至于分田给他们的泰山军,他们不反对,但也没有那么踊跃了。
高升将这些情况都汇报给过张冲。对于黔首农户的短视,张冲早就知道,几千年了,中国的农民们都还是眼里只看的到脚下的土,看不到外面的改变。
此时是什么时候?不是他们泰山军已经打了天下的时候。他们这些分了地的黔首以为自己得了土地,没有泰山军做主,他们就能自己关起门过自己日子?没有泰山军做主,这些人和他们的土地就像闹市持金的小儿,眨眼间就会被汉室的豪强吞的渣都不剩。
只有泰山军,做主将土地分给了他们,才会真的保护他们的权益。但泰山军要想打赢这场战争,不在最大程度掌控和调动乡野的人力、物力,那怎么赢?
其实在张冲看来,他会关心每一个具体的人,但多数人没可能让他了解到他们的具体,所以很多时候,张冲考虑问题,是从抽象的群体来考虑的。
对于张冲来说,分田,固然是因为黔首悲哀的人生,但更重要的是,它在整个系统中重整社会资源的作用。颇有点,我对你好,与你无关的味道。
而且说实话,就张冲在后世的经验来说,在前期这些得了田的黔首们不一定真的能获得多大的好处,毕竟此时汉庭的势力过于强大,连泰山军都不一定能活下去,更何况他们呢?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他们的后人,子孙将会生活在一个他们从来不敢想的时代,而他们只要做的,就是和泰山军站在一起,为所有穷苦人的未来斗争。他们当中可能很多人会死去,但这就是人生,这就是这个时代,即便张冲什么都不做,也会有无数人在这场绵延百年的内乱中如狗一般死去。
所以,既然有些人并不珍惜他们现在的,并不愿意跟随泰山军为天下穷苦人而努力,那就不是他张冲的兄弟。毕竟,所有的礼物都已经被命运标注好了价格。想白嫖张冲,那真的是想多了。
正是在这个情况下,张冲决定查田。彻底解决乡豪势力在此地区的隐患。河济地区将在张冲日后的计划中承担着巨大的任务,他不会容许再出现一次这样的变乱。
所以张冲在军议上,就申明了此次查田的重点,就是清洗一切混入进泰山军的乡豪势力及其暗探,提拔一批在这次变乱中跟着泰山军走的黔首。
这下子,在场的军吏都明白了。查田不是再分田,而是查身份。不符合者的土地,将再一次被收回,而新的忠诚者将被提拔。
总之,这一次泰山军要在乡野建立一个真正属于泰山军的基层组织。
此外关于护田兵的政策上,在原基础上,张冲下令,以后每七户中,就要选一户作为护田兵。再从护田兵中,选高大勇锐的,补入河济军团序列。
在具体实施上,其余六户分田者,将优先替军户耕作,然后再为自己耕作。原先的护田兵将从这次忠诚者拣选,这些人以后将脱产,专司军事训练。而其中优秀者,在补入河济军团后,每月由公所负责发饷。总之,一定要使得,拥军分子在基层获得优势。
这一政策的后果,张冲自然是清楚的。相当于过去的乡豪被打倒,但拥军分子将成为小乡豪填补之前的空白。也就是说,乡豪依旧在。
但张冲更清楚的是,在现阶段,一切政策都将以活下去为前提。活不下去,就没有以后。对于张冲来说,此阶段,将过去各行其是的汉庭乡豪换成拥护自己的小乡豪,这就是一次胜利。
至于后面,别急,张冲自然有办法,他夹带里的政策多着呢。
后面具体如何查田,这些在场的分田吏心里都知道。宣传是一方面,规劝、举报又是一方面。总之只要将跟随泰山军走的物质利益和身份待遇讲清楚,有的是人出头做这个。
张冲这一次主要强调的是,如何不讲空话,讲一些黔首们听得懂的,关心的话。对于一些有天下视野的士人,张冲可以用儒家至高理想来描绘一个太平之世。但是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眼里只有一亩三分地的黔首们,就不能这么说。他们有自己的矛盾,有自己的诉求。找到大多数人共同憎恨的,满足大多数人想要的。总之,就是抓住绝大数人。
这一点,在场的分田吏们懂,渠帅说的文,在他们的解释中就是:
“谁家民愤大,就解决他。”
这次开军议,董访也参加了。张冲还没想好对他的安排,是以让他也加入到这次查田行动中,让他在行动中领悟分田的精神。
所以,张冲就专门讲了一个事情,那就是暴力。
说实话,这次民乱,哪些乱贼中有没有委屈,张冲相信肯定是有的。比如,就他从高升那里听到过,因为熟田不够分,原先属于自耕农的土地也被分田吏收了,而这种情况并不在少数。
按理说,这些自耕农,自己一滴汗摔八瓣打出那点粮,所有收获都靠自己的努力,地也是人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些人情况和张冲他们家一样,都是最早汉庭组织开荒时,由汉庭分下去的开业田。
打个比方,如果现在有人要夺张冲他们家地,以张冲他爹的性格,肯定是要聚人和那些坏种干的。哦,不是肯定,而是一定。四年前,张冲刚到那会,张铁户他们家要豪夺张老爹这些自耕农的地,这些人不就是团起来和张铁户干嘛?
现在情况也是一样,那些被夺了地的自耕农,如何会甘心,会忍,他们和乡豪走到一起暴乱才是正常的。
但张冲告诉在场所有军吏:
“凡是在暴动前,已经定好的分田细则,无论是否合理,一律不准翻桉,已翻桉者也无效。”
张冲告诉这些分田吏:
“现在是太平道和汉庭进行殊死斗争的最关键时期。为了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暴力是必要的,说服也是必要的,但必须是暴力中说服。即便我们的暴力会造成个别不公平,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说到底,如果我们失败了,那天下将要死多少人,到时候不是少数人的不公平,而是天下皆不公,而再没有任何人会出来为此不公而发声,因为他们都死了。”
“我们做的是一件暴力的事,是用暴力去推翻乡豪,是用暴力去获得公平。我们不要有妇人之仁,不要以为温情脉脉就能改天换地,我们要做好牺牲的准备,牺牲别人,甚至牺牲自己。”
“今天我张冲就告诉大家,一家哭,与全天下哭,我会永远选前者。即便那一家,是我张家!”
“何谓我黄天之志?”
“起刀兵,换太平,直叫天下复清明。”
“何谓我黄天之业?”
“耕有田,居有屋,只把安康遗万民。“
“诸君!为此事业,你我何牺一死?”
群体军吏起身,对上首的渠帅,躬身大拜:
“愿随渠帅再造太平!”
至此,由张冲坐镇,一场对鄄县、廪丘广大地区的新一轮查田就这样浩浩荡荡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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