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慈宁宫已升起了炉子,丝毫没有寒冷的感觉,反而感到暖意融融。
但是,即便是有炉火的熏烤,此刻的孙太后,还是忍不住背生一阵冷汗。
从很早的时候起,或许是土木之役后,她头一次在本仁殿召见当时还是郕王的朱祁钰的时候,她心中就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外朝都道他仁慈宽厚,圣明英断,但是只有孙太后看得出来,这个一直不被她重视的庶子,骨子里莫名其妙的,带着淡漠和果决。
甚至于,在每每提到太上皇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的露出一丝轻蔑和厌恶。
这很不正常!
虽然看多了宫廷内斗,听多了兄弟阋墙,但是,至少太上皇北征之前,他们兄弟二人,感情是极佳的。
但是,就从本仁殿那天开始,她惊讶的发觉,郕王的眼神中,竟是对朱祁镇,有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
这让孙太后一度非常想不通。
论身份,论感情,论地位,他朱祁钰都是下位者,受恩者。
土木之役,朱祁镇是犯了大错不假。
但是,天下无不是的君父。
身为天子,就算是行差踏错,也轮不着他一个宗室亲王,来俯视轻蔑。
不过,虽然想不明白,但是当时他的那种眼神,让孙太后无数次感到如芒在背。
虽然孙太后的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很短,只有土木之役后的那几天,然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正是这种感觉,让她打心底里明白,郕王再也不可能和太上皇和平共处了。
她丝毫都不怀疑,如果真的有机会的话,这个“宽和仁厚,孝悌礼义”的新天子,会毫不犹豫的对自己的兄长痛下杀手,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所以,她才会竭力的想要多拉拢一些势力,好预防未来会发生的不测。
和瓦剌和谈成功,太上皇归期将近,这的确是个大好的消息,但是无形当中,也在给孙太后施加着压力。
她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必须要尽力保证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在回到京师之后的安全。
人在情急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忽略很多东西。
就像焦敬所说的,宫人和护卫是不一样的。
孙太后在宫中多年,见过的阴诡事情多了。
菜食投毒,药用相克,冬夜风寒……如此种种,阴损,但是有效。
而且一旦出事,因为很难查清真相,所以对方不会有所顾忌。
但同时,这些事情因为摆不到台面上,所以大多数时候,是可以避免的。
她在宫中这么多年,养着这么多的心腹宫人,餐食该怎么试毒,衣物该怎么检查,怎么辨识各种急性慢性的药物,怎么防备各种意外,她有的是经验。
所以这种暗中的手段,只需找些有经验的宫人,时时小心便是,关键就是,要有自己心腹贴身的人。
侍奉的人,对太上皇来说至关重要。
一旦这种贴身之人怀有异心,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谁也查不出来的“意外”。
所以,这些人必须要自己来安排,如此才可以放心。
护卫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但是,和贴身侍奉的宫人不一样,护卫如果要动手做什么,可用的手段很少。
戍守的禁卫,毕竟都是在殿外,而且也接触不到餐食衣物之类的东西。
所以他们如果要做什么,只能是闯宫,暗杀,行刺,强行灌毒,推人落水之类的暴力手段。
可问题就在于,这种手段一旦使出来,是根本压不下去的。
投个毒下个药什么的,只要不被当场抓到,在刻意袒护之下,查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的多了。
但是,这种暴力手段,只要用了就无所遁藏。
整个宫禁,那么多的宫人侍卫,只要稍一呼喊,就是震动朝野的大事。
对于这种事情,朝廷上下,必然是要严查的,即便是天子至尊,也压不下去。
所以,在羽林后卫的这件事情上,不争,才是不败!
卫队是朱祁钰安排的,统领是他选的人,那么出了事,他就洗脱不了嫌疑。
不然的话,宫城禁卫,岂会如此松懈,以致有刺王杀驾之事发生?
但是,若这个指挥使是孙太后选的。
那么理所当然的,朝臣会觉得,这个人必然是太上皇的“自己人”,也必然会尽心尽力的护卫。
这种情况下,出了什么差错,大概率最后就会被归于一场意外,除非有确凿的证据,谁也没有办法多说什么。
所以,焦敬说的不错,羽林后卫由天子自己来找人,才是真正的保护太上皇。
总算是将其中的关节理的清清楚楚,孙太后再次感到一阵力不从心。
宫中的手段,她尚可应付。
但是,一旦涉及到朝事,兵事,军事,她所知晓的,实在太少了,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带进坑里去。
揉了揉额角,孙太后开口道:“此事,的确是哀家莽撞了,你是老成之人,若无你提醒,哀家险些犯了大错。”
焦敬低着头,脸色依旧恭敬的很:“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当圣母赞许。”
暖阁中又沉默下来,拨了拨手里的珠子,孙太后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之后,她再度开口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是,羽林后卫毕竟护卫太上皇安全,其中还是要有自己人的。”
不一手包揽,和全盘让出去,是两个概念。
这一点焦敬自然明白,点了点头,道。
“圣母放心,羽林后卫建制五千人,大多是从京营和京卫中抽调人手,有英国公府在,安排些咱们的人进去并不难。”
这句话总算让孙太后的心情好了一些,不过,提起英国公府,她心中亦是复杂的很。
这个根深蒂固的公府,曾经帮助过她,也曾经挟势自傲,让她颇为不满。
轻叹一声,孙太后问道:“张軏那边,丧事办的怎么样了?”
焦敬当然明白,孙太后表面上问的是张軏,实际上却是在问英国公府的近况。
“圣母放心,丧事已经操办妥当,英国公府那边,最近很安分。”
沉吟片刻,焦敬开口答道。
“法场行刑之前,张輗曾去探望过张軏,想来,他们兄弟二人定是谈了什么。”
“张軏是个聪明人,他应该是对张輗嘱咐了什么,从狱中回来之后,张輗身上的骄纵之气少了很多,许多事情,也不再那么固执了,若有需要商议的,他也常常主动过府,和臣及任侯商量。”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孙太后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好,英国公府毕竟人脉广阔,势力颇大,所以,该安抚的,你代哀家好好安抚。”
略停了停,孙太后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道。
“另外,虽说指挥使一职太过扎眼,但是底下的指挥同知,指挥佥事,若有可能,还是要争取一两个。”
“朝中诸事,哀家一介后宫妇人,总归是力不从心,日后太上皇归来,你们私下里去跟太上皇问安,也需得有人能够行方便。”
这话似乎另有深意,让焦敬愣了片刻。
但是旋即,他就点了点头,道:“圣母放心,臣一定尽力。”
焦敬说完,便告退离开了。
孙太后一个人在暖阁当中坐了半晌,然后便披起天青色的大氅,出了殿门,迎着风口,遥遥将目光归于北方。
廊下枯叶翻飞,风中愁绪万千,心中万般话语,尽数付于萧瑟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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