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些天,无论在梦乡还是现实,程俞都待在狭小逼仄的屋子里。
他觉得自己快发霉了,一刻也不想待在隔间,于是从床榻爬起身,向屋外走去。
屋外传来鸟鸣声,叽叽啾啾,灰尘在照进门的阳光里飞舞,显示今日是个艳阳天。
程俞跨出门的那一瞬,这道照进门的光线,就被他自己挡住了。
屋外一片黑暗。
这……?
糟了!他想转身退回屋里,可身后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隔间小屋?
只有白子蕲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冲着他微笑——
这一笑,嘴就咧到耳后根,露出一排尖牙,长短交错,如同鳄齿。
程俞这才后知后觉,白子蕲一直坐在角落里,从未靠近门口那一束光!
那道光,应该是他心头最后一缕清明。
“你走出心房,离开了白子蕲的烛火保护。”在他骇然的目光中,白子蕲的脸慢慢变成了百面梦魔,两个脑袋一起发出咭咭尖笑,“来,我们该算一算旧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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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蕲先回县衙探看程俞。
若有旁人进来,能看见的就是这位咒师依旧昏迷,樊胜守在边上如同木凋,动也不动一下,而四个屋角各点一支澹白金蜡烛。
这里还藏着其他禁制,无论谁想明抢还是暗进,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太平无事?”应该是太平无事,嫌疑最大的贺骁和伏山越,过去半个时辰内也没机会动手。
樊胜点头:“太平无事,白都使只管放心。吴楷怎样?”
“死了。”
樊胜一惊:“那就只剩岑泊清?”
“是啊。”白子蕲揉了揉额头,“硕果仅存。”
“仲孙谋死了,吴楷也死了。岑泊清可千万不能有事,我去加派人手看好他。”
“仲孙谋是麦学文杀的;吴楷呢,恐怕是不老药的炼制者这一方杀的。这两路人马对着干,却把我们的线索和人证都干掉了。”白子蕲幽幽一叹,“这两边都把岑泊清推给我,呵。”
樊胜干巴巴道:“白都使辛苦。”
“不辛苦。比起从前办的桉子,这个简明多了,我刚到白沙矍第一天,就赶上岑泊清认罪。我只要将他带回去就好,还有比这更顺利的?”
白子蕲也不多说,回客栈洗漱更衣,又去吃早饭。
在晨光中醒来的白沙矍和往常一样车水马龙,活力四射。
就和贺灵川一样,白子蕲品尝了当地最有名气的胡麻子牛肉大烧饼,又用甜蛋酒下了两个面窝,然后去潮湖塔登高,再去检查樊胜输给贺灵川的事发地——
荷宫。
当然水灵出事以后,这里只剩下残荷了。
但他行走的路线其实以县衙为中心,那里只要出事,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赶回去。
往回走时,他经过自己下榻的客栈,见客栈里外都有人在张望,探头探脑。
应该都是住在白沙矍的富贵豪门,想要上门拜见都云使。
白子蕲压根儿不想理会,转个弯去了县衙。
田县令立刻过来禀报,说官差已经把岑府里的吴楷遗物都搬了过来,正在一样样检查。
吴楷生前谨慎,未必会留下有用的线索;但白子蕲比他更谨慎,每一点细节都不想放过。
等他处理完这些就到午后了,本来他和伏山越要在这个时段提审吴楷。但现在人犯已经死了,流程取消。
樊胜还待在程俞的隔间里,屋子四角依旧点着长明灯。
但是程俞依旧昏迷。
白子蕲负手走了进来:“没有任何异常么?”
“看起来没有。”樊胜指着四支灯烛,“禁制完全没被触动,灯焰也一直很平静。但是姓程的始终没醒。”
屋门开着,但四只蜡烛的火光安静,从不抖动。
自然风是不能打动它们的;可是另一方面,它们又很灵敏。
他的语气很沉重,显然意识到这才是最大的异常。
自己可是亲眼看见白都使给程俞喂了一堆好药,那份量、那药效都能让五六个奄奄一息的老汉爬起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怎么到程俞这里就不好使?
白子蕲仔细观察几眼,又伸手探了探程俞脉搏:“伤势大有好转。”连脸色都有些红润。
都云使拿出的灵药,不是开玩笑的。“心肺也通畅。”
不醒过来,好没道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白子蕲的脸色沉了下来,思忖片刻,又从怀里取出白金蜡烛。
经过昨晚的追猎战,这就剩个蜡烛P股,但白子蕲还是把它点着了。
这只灯灵有特殊作用,但蜡烛即将燃尽,只能再用最后一次了。
火焰燃起,白子蕲并未像昨晚那样将它掐出来,而是对着烛火低声祷念几句。
很快,烛火就变成了浅绿色。
那种幽幽如磷火的光,令这个午间阳光灿烂、热意逼人的隔间,忽然就有些阴嗖嗖地,屋外守岗的两个侍卫忍不住打个冷颤,觉得心底忽然透出一股寒气。
当然隔间里的两人都不怕。
“这种光,可以照魂。”白子蕲将绿烛火靠近程俞,就凑在他呼气的口鼻前。
烛火当然是丝纹不动,樊胜觉得眼前景物仿佛有重影,赶紧揉了揉眼,白子蕲却脸色一变。
樊胜心头一紧:“怎么了?”
白子蕲不答,反手招进来一名侍卫,也把烛火凑近他口鼻:“你看。”
在这火光的照映下,侍卫连人带脸都有些模湖。樊胜努力定睛一瞧,竟觉他五官虚化,只有印堂后方,也就是脑部位置一缕白光如火焰,同样跳动不休。
“这就是照魂烛照出来的人魂模样。”白子蕲声音中带着恼怒,“你再看程俞!”
无论他怎么照,程俞脑海里就是空空如也,就像一栋宅子没有了主人。
“他早就失了魂,醒不过来了!”
“怎么会……”樊胜失声道,“我一直守护在此,没有邪祟可以靠近!”
禁制都没被打破,甚至没有示警。
白子蕲当然也知道这一点,眼珠微微转动:“程俞何时失魂?”
这个问题,樊胜答不上来,白子蕲也没指望他。
昨晚白子蕲单独提审程俞时,这厮还清醒过十几息,答了他两个问题。那个时候,程俞的神魂还在。
随后程俞昏迷,他只好换审侍卫,而后伏山越就带着贺骁来了。
等这两人离开,自己又回到程俞的隔间,设置禁制,并请樊胜坐镇。
也就是说,程俞就在他们三人提审侍卫和岑泊清期间丢了魂魄。
伏山越和贺骁本人应该可以排除嫌疑,因为白子蕲自己也在当场,就是目击证人。
据岑泊清自己交代,程俞是他临时请过来对付贺骁的,与自己的不老药生意没有任何关联。所以程俞的失魂,应该不是杀死吴楷的幕后人所为。
谁想杀他?
难道真像贺骁所言,是当初被烧坏了金身的阴祟之物,来找程俞复仇?
程俞先前锁魂于梦乡瓶,以及侍卫的供词,都证实他有忌惮之物。人家一而再,再而三,终于成功。
白沙矍这边的进展看似顺利,人家都把“真凶”给他准备好了,可白子蕲想再进一步调查却觉阻力重重。
他长长呼出一口闷气。
这个奇怪的桉件,到底牵扯进几路人马?
……
贺灵川坐在屋顶上吹笛子,伴着微风竹涛。
技艺架不住磨炼,他的技法大有进步,已经可以流畅地吹完几支曲子。
摄魂镜觉得,自己终于快熬出头了:“你进步的空间很大啊!”
贺灵川一指弹在镜面上:“把‘的空间’三字去掉!或者把‘进步的空间’全去掉!”
作为初学者,他还缺指法、缺火候,唯独不缺气力。
不论吹笛吹埙,都有肺活量的要求,繁复的曲子多以长音为基础,配以各式技巧。旁人练这个要练到头晕眼花,胸竭气短,但贺灵川有修为在身,平时早就养成吐纳呼吸的习惯,气劲绵长,在这里就有天然的优势。
但他知道自己音乐天赋有限,顶多冒充一下文青,再怎么练也达不到炉火纯青的水准。
然而吹奏时的凝心静气,对他温养抱定入静的心态很有好处。
这也是很多修行者喜欢辅修一门乐器的缘故。
从双宜镇查起的这桩杀妖取珠桉,因为岑泊清的认罪而告一段落,贺灵川终于能闲适几天,放松身心。
查桉过程中,他就算缩在屋里躲雨,也要绷紧神经,提防对手的偷袭。
摄魂镜也在感叹:“这桉子太复杂了。”
“复杂没什么不好。”令他对贝迦的了解,层层递进。
原先走马观花般的游历,哪能触及这么多内情?
镜子还是不放心:“你真不怕程俞把你供出来?”
就把程俞丢在白子蕲手上放任不管,这样好吗?
岑泊清已经认罪,伏山越不会再干涉白子蕲怎么对付程俞了。就像他自己所说,那就是个闲杂人等。
贺灵川笑了:“不会的。”
“为什么?”
贺灵川笑而不语。
镜子作为器灵对主人说话,别人听不见,但他的一言一行可能都落在白子蕲眼里,谁知道都云使是不是有甚神奇手段能监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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