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干瘦熘,枝叶也不繁茂,但已算是方圆二里之外最粗壮的树木了。
二百年前,这里当然不会有树。
“上去。”
两人嗖嗖上树,爬到最顶上窥探角楼。
还好第一层楼里就亮着灯,两人隔窗望见一人头戴高冠坐在桌前,指尖轻叩桌面。
虽说换了装束,不再一身戎装,但贺灵川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渊王!
这宫城都是他的,半夜三更,他为什么要在角楼偷偷见人?
有什么话不能在自己的殿里、书房里说?
邵大人飞快上来,跪下行礼:“参见我王!”
“起来吧。”渊王自己也站起来走了两步,“你父亲安好?”
他这么一站,贺灵川就直了眼。
上回幻景中渊王出战,马上放枪、腰间佩剑,但这一回他佩的是环首刀。
刀环的装饰是个蛟头!
虽说刀柄上的装饰不可能栩栩如生,牛首和蛟首乍看很像。可是那两根笔直不分杈的角,那凸出的蛟眼,还有那刀柄、刀颚……
贺灵川真是无一处不熟啊。
不必再看刀身,他就能断定那是浮生,不对,是浮生的前身!
断刀被他碰断之前,就是这副模样。虽说后来通过种刀之法稍作改动,但断刀被他握在手里好几个月,每一寸他都熟悉,万万不会认错。
钟胜光的佩刀,为什么会出现在渊王身上?
贺灵川惊愕过后,忽然想起孙茯苓所言:
渊王的侄儿是钟指挥使的同窗好友,还送给钟指挥使一把宝刀。
当时他盲猜这把刀就是浮生,但美人当前他也没多想。
现在看它佩在渊王腰间,贺灵川才想起这个幻景所处的历史节点,好像比钟胜光掌管盘龙荒原还要早了好些年。
也就是说,宝刀起先在渊王手中,然后才变成了钟胜光的佩刀。从时间上,二者相承。
然而,据说这把刀是渊王的侄儿送给钟胜光的。贺灵川的目光移到姓邵的身上:
这就是渊王的侄儿?
“父亲换了新药方,但病情不见缓解。太医说,恐怕……就在这半个月了。”
渊王脚步一顿,轻轻道:“是嘛?连他也不行了。”
“在我几个兄弟当中,小时候就数你父亲身体最好,下水溺不死,上树也摔不死。我俩感情也最深厚,在你这个年纪就发过宏愿,要解万民于水火。结果……”
伏山越听到这里侧了侧头,有些不解:
“那时候的渊国百姓,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不至于吧?比起贝迦以外的列国,渊国人的生活难道不幸福?”
“你问我?”贺灵川鄙视这人,自己功课没做好,反而要问个外乡人。
伏山越擦了擦鼻子。
“如果我向神明投诚,服下不老药,虽然也会像其他妖王那样受制于神明,但渊国生灵不用受这灭顶之灾。”渊王轻声道,“不知道今日这样,算不算事与愿违?”
邵坚立刻道:“我等死而无憾。”
渊王的感慨好像也只有一瞬间,他站起来走了两圈才道:“邵坚,我连夜召你前来,有要事交代与你。”
被直呼其名,邵坚立刻垂首恭听。
“你明早启程,前往西罗国。”
邵坚一惊,不顾失仪嚯然抬头:“王上?!”
“不让你给父亲送终,有违天伦。但这件事十万火急,也非得你去办不可。”
邵坚神情变幻,有惊愕、抗拒,也有难过。
渊王缓缓道:“这件事,比你的命、你父亲的命,比我的命,比渊国所有子民的命,都要重要!”
邵坚愕然,胸口几次起伏后低下头,沉声道:“请我王吩咐!”
渊王取出一个黑匣子放到桌上,再把腰间宝刀解下,一并押在边上。
“把这两样东西,送去给你那个同窗挚友钟胜光。”
听到这句话,贺灵川的呼吸都轻了。
果然,宝刀是这样流出来的!
邵坚却一脸茫然。渊王招手让他起来,又亲自把匣子打开一线,让他看了一眼。
“这不是,这莫不是?”邵坚脸色大变,继而左顾右盼,“王上,不宜在此展示啊!”
渊王澹澹道:“莫慌,这里至少设下五重结界,屋顶又有衔风兽负责瞭望。我还动用了一点手段,可以蒙蔽因果。”
邵坚直勾勾盯着黑匣子:“这就是大、大……?”
“大方壶。”
突然一阵劲风卷来,但除了两人衣发,也没有别的可以吹乱。
渊王手按匣子:“我渊国遭此战祸,一多半要归罪于它。但它决不能落入贝迦手中,否则人间万千生灵大难临头,永坠无间。什么修行者、妖怪,都不会再有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今天傍晚北边传来消息,大雁关失守了。”
邵坚闭了闭眼,垂下头去。
天大噩耗。
“大雁关沦陷,敌人打到千星城下就只是时间问题。”渊王又看着自己的宝刀,“这两件东西,一定要托付给可信之人。”
邵坚咽了下口水,也感觉到这个任务的沉重:“为何是钟离要?”
钟胜光,字离要。
“千星城和我覆灭后,贝迦一定会掘地三尺寻找大方壶。任何与我、与邵氏有关的线索,它们都不会放过。”晚风拂起渊王的衣袂,“钟胜光是异国人,只在游学时来过渊国,参游过王宫,但与我没有任何渊源。这样的学子各国都有、每年都有,数量庞大,它们怀疑不到他头上。”
“再说,我与钟胜光只深谈过两次,但是一见如故,这些年暗中常有书信往来。”火光映得渊王的脸色阴晴多变,可他的声音却很坚定,“他的理想,与我们相同。我当时就想,如果举事不成,这个人可以继承我们的遗志。”
他拍了拍邵坚的肩膀:“你是好孩子,但这两件东西的份量,你受不起。”
邵坚想了想,很是坦然:“钟离要这个人胸中有丘壑,意志堪比金石,难得的是坚贞不屈却也知道变通,的确是托付至宝的上乘人选。王上说得对,我不如他。”
“宝刀就送给他了,至于大方壶——”渊王郑重道,“我试过不下三四百种办法都毁不掉,你叫钟胜光接着努力,一定要毁去!否则贝迦国总有办法找到它,无论天涯海角。”
他一声长叹:“可笑我年轻时不信邪,还以为用它能够对抗神明,还以为我不会步前人后尘。时至今日才得验证,这东西只能是灾祸之源,只能致生灵涂炭。”
喀察一声,贺灵川身边的树枝断了,却是他听到这里,手掌不自觉用力。
伏山越责备地盯他一眼。
多亏眼前只是一段幻象,如果真是窥探人王对话还敢发出动静,两人这就要开始逃亡了。
对于贺灵川的异动,幻象里的渊王当然不会有反应,自顾自继续道:“呵,我的失败,就败在轻信上。你要叮嘱他引以为戒。”
说罢,他轻轻一叹:“匣里还有一封信,他看完自然明白。”
邵坚上前一步,要接匣子和宝刀。
渊王却在刀鞘上摩挲一会儿,才收回手:“拿去吧。”
邵坚拿走这两样东西,正要行礼退下,渊王又道:“你交接完东西就走,不要让人把你和西罗国联系起来。天神可以推算因果,你把这样东西随身带好,它可以蒙蔽天机,令它们束手无策。”
说罢,又递过去一枚半指大的东西,似玉非玉,似骨非骨。
贺灵川看到这里,下意识按住了前襟。
等下,渊王拿出来的是神骨项链吗?
虽然形态不同,但那个材质看起来可是一模一样啊!
原来他获得的三件套,都是从渊王这里一次性流出来的?
邵坚恭敬接过,翻来看了两眼:“这是?”
“这是用神明弥天遗留在人间的尾指骨做成的。”
“弥天神?”邵坚喃喃,“怪不得。”
他把神骨收好,跪下来对渊王磕了三个响头,悲声道:“侄儿走了,王叔保重!我父亲就托付给您了。”
渊王点了点,往外摆手:“去吧,务必送达。”
他刚说完,身影就快速模湖。
在贺灵川两人注视下,角楼、宫墙连同整个恢宏的千星城,都消失在黑暗中。
原来是天边飘来一团乌云,挡住了月光。
没戏看了,伏山越跳落地面,抖了抖腿:“刚才那是什么,王室秘闻?”
没回音,没动静。
他抬头一看,贺灵川还抱着树呢,好像在发呆。
“喂!戏看完了,还不下来?”
贺灵川这才如梦方醒,跳下地来。
“哦,你说什么?”
“从前这段幻景怎么没出现?”伏山越奇道,“今晚又为什么出现?”
贺灵川指着自己鼻子:“你问我?”
“这里还有别人?我看你想得那么认真,以为你有什么头绪。”
贺灵川啼笑皆非:“我能有什么头绪?”
伏山越喃喃道,“大方壶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灵虚城非要它不可?”
“不管是什么,反正下落不明。”贺灵川心里很乱,现在不过强颜欢笑,“渊国没了,西罗国也没了,还能上哪里找去?已经不重要了。再说这不是二百多年前的事?”
伏山越却咝了一声,瞅着他的腰间道:“我怎觉得,渊王送出的刀,和你佩带的有点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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