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线索串联在一起,贺灵川要是还看不懂,就真是枉在贺淳华身边待了那么久。
再往前追朔,温道伦的儿子没了,死在津渡崽之手。
钟胜光的独生爱女也没了,被他亲自送上了降神柱。
纪妪的两个儿子,孙茯苓的哥哥,盘龙城许许多多百姓的孩子,也都死在了战场上。
在理想、传奇和公平的外衣下,永远包裹着血腥、残忍和妥协。
胡旻说,晋升大风军的第一个任务都有难度。贺灵川能看出,柳条和门板都不愿杀手无寸铁、无力还击之人。
所以,他来。
既是任务,总该有人执行。
可是,梦境为什么安排这样一个任务给他?
三人各怀心事回到盘龙城。门板和柳条离开,贺灵川作为队长去鹏程署提交任务。
因为是秘密处决,刘功曹也不知道任务内容,只拿出簿子登记为“已完成”,又对贺灵川笑道:“晋升大风军的第一个任务,你们历时半天就完成了,不简单。”
“我们运气好。”贺灵川报以微笑,“并不难。”
接下来他先回家一趟,洗澡更衣。
不过刚进家门,他就看见门缝里插着一张字条,打开来一看,居然是阿洛写的:
“想要配方,丹署找我。”
这家伙终于舍得爬起床去丹署了?
贺灵川飞快冲了个冷水澡,稀里哗啦把小院地面都打湿了。
他刚套好衣裳,就听见隔壁传来响动,有人唤他:“喂,贺灵川。”
他一抬头,就见到孙茯苓趴在墙头,冲他微笑。
那笑容明艳又温暖,许久不见,他甚是想念。
不过,她在这里趴多久了?
他总觉得,孙茯苓的笑容好像挺满意。
“孙姑娘?”贺灵川可不会客气,“这么长时间不见,你该不是躲着我吧?”
“你有什么好怕的?”孙茯苓秀眉一挑,竟有两分挑衅,“我用得着躲你?”
“我打赢孟山,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贺灵川敲了敲自己面颊,“再拖下去就该收利息了。”
孙茯苓也不装了,单手一撑跳过矮墙,贺灵川眼前一花、面颊一暖,仿佛蝶翅扇过,又轻又软。
他下意识反手一捞,可孙茯苓已经退开五尺,笑吟吟道:“承诺完成!”
“就这?”孙茯苓的速度可以用翩若惊鸿来形容,让他这个大风军士都吓了一跳。
“我被孟山打个半死,就为了这?!”他叫起撞天屈,心中却是一凛。孙茯苓的动作实在太快,他压根儿都没反应过来。
他在盘龙城和现实里,都经历过连番恶斗,机警远超常人。
这都不行。
以她的速度,如果不是亲人而是捅人,他是万万躲不开的。
这姑娘,一般人可得罪不起。
孙茯苓笑道:“明明是孟山被你打个半死……好吧,我再请你吃顿饭。”
“就今天?”她这么落落大方,既不娇也不羞,导致他的成就感大打折扣。
哎。
“嗯今天。”孙茯苓看看自己,“但我要换身衣裳,你等等我。”
说罢又翻墙而去。
混熟了,就不走门了么?贺灵川偷翻一个白眼,他俩还真是跳墙的交情。
好在孙茯苓换衣裳比一般女人快很多,至少不像应夫人那样挽髻、描眉、定妆、更衣、熏香……一换就是半个时辰。
也就是盏茶工夫,她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好了,走吧。”
贺灵川推门而出,看见今天的女伴换上一套湖水绿的春装,领口衣袖还有浅浅碎金纹,有别于平时的素澹;秀发挽起,别上了那枚糖果蜗牛钿子,还有一根细长的贝壳簪。
这仿佛是孙茯苓的另一面,灵动、俏雅。
她见贺灵川盯着自己目不转睛,下意识抚了抚鬓发:“怎么,不好看?”
“好看。”贺灵川笑得一口白牙,“好像从湖里爬上来的。”
“……”
“咳,我是说,宛如湖中仙。”贺灵川飞快转移话题,一边往外走去,“你这几天都去哪了?”
两人打了辆车,驴车,直奔文宣阁。
“疏抿学宫有位女夫子一连请了七天假,我去代课。偏偏最近我自己的课也很满,每天来去两个时辰太麻烦,干脆就住在学宫了。”孙茯苓叹了口气,“这位女夫子姓温,她幺弟最近不幸过世。”
“温?”贺灵川心头一动,“难道是?”
“嗯,她是温道伦温先生的女儿。”孙茯苓跟他并肩而行,“温家的老太太痛失爱孙,病倒了,据说这些天来枕头就没干过。温夫子请假回去伺候汤药。”
贺灵川当然记得温荇。那样一个朝气蓬勃、眼里有光的少年,还没来得及报效盘龙城就溘然辞世,好生可惜。
这个不讲理的世道,还真是好人不长命。
“温先生呢?他还好么?”
“不太好。温夫子说他神容憔悴,也请了几是要在家静养,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见客。”
贺灵川默然。
或许只有他明白,温道伦的痛苦比老太太更甚,他还要忍受血脉的拷问、良心的指责。
不救亲生儿子,很可能是温道伦自己做出的决定。
贺灵川眺望远处的塔尖,那塔就立在弥天娘娘庙边,称七级浮屠。
蓝天白云下,这城里有个绝大秘密,温道伦宁可牺牲爱子,宁可忍受往后日复一日的痛苦折磨,也要守住它。
“难为他了。”
孙茯苓是答应要请客,不过贺灵川要先走一趟文宣阁,查点东西。
孙茯苓问他:“想查什么?”
是了,他身边这位就是历史老师:“想看看朴国的历史,我听说朴国大将尤山明骁勇善战,自身还是仙家子弟,有几场战役打得精彩。”
“尤山明?”孙茯苓沉吟,“我印象里有两个朴国呢,不过你说到尤山明,那应该是指最早出现的前朴。”
“两个朴国就以‘前’、‘后’来区分吗?”
“是啊。”
好随意啊。
“这才一目了然,方便后人称呼最重要。”孙茯苓一笑,“前朴是距今两千六百年前的古国,国祚也就一百多年,不长不短。但它是最先出现的国家之一,为后世开创众多体制之先河。比如盘龙城所用的军制,最早就脱胎于朴国。”
“是了,上古之时有家无国,只有仙宗妖族各据领地。”贺灵川没少泡文宣阁,至少也是读书破千卷的人了,对上古、中古时期多少搭起一点印象,“所谓‘国家’是中古才出现的。”
“是啊,中古时期人们发现了元力的存在,国家的建立才有坚厚的基石。”孙茯苓点头,“天灾过去数百年后,人类才能凭借国家之力与仙人、妖兽分庭抗礼。彼时某些仙宗有先见之明,努力戒掉傲慢自大的毛病,尝试向凡庭俗世派遣人才。”
贺灵川呵呵一声:“管一个国度叫作‘凡庭’,还说不傲慢自大?”
“那要看跟谁比。”孙茯苓缓缓道,“相较大还宗这样的老牌仙宗来说,天衍宗已经算是很开明了。尤山明就是这样被派去朴国的,后面成为栋梁大将,侧面左证天衍宗的策略正确。”
“天地灵气日渐稀薄的时代,仙宗与人间的距离注定会被越拉越近。”
与时俱进吗?
“嗯?”孙茯苓看他交代驴车走岔道儿,这不是去文宣阁的路。“你不是要去文宣阁?”
“不去了,有你这个活辞典足矣。”他习惯性偷懒,“我去丹署找阿洛,他答应替我办点事。”
“那尤山明是怎么死的?”彼时的摄魂镜,只是尤山明身上的一面护心镜而已。
“我记得,那个时候人类国度与仙宗关系尚好,但跟妖族之间的仇怨渐深,无论尤山明还是前朴,最后都被妖族所灭。不过率众进攻朴国的妖仙——嗯,是什么来着——自己也受了重伤。”
贺灵川发现她凝思时就会不自觉微微噘唇。
“红鸾?”
“对,就是红鸾!听说它在这场大战不久后就死去了。”孙茯苓有些惊奇,“你怎么知道?”
“我就……瞎看了一段野史。”
“哪本书?”
“呃,不记得了。”难怪摄魂镜会将镜中幻象定为那一幕,原来是尤山明的谢幕之战。
“尤山明和朴国很强嘛,连妖仙都重伤而死。”对于今人而言,“仙”字是多么飘渺的存在。
“和朴国开战时,即便是妖仙也不在自己的巅峰状态了。”孙茯苓摇头道,“天灾过去几百年,灵气的潮汐有起有落,但总体还是衰退了几百年。这时候还活跃在世间的人仙和妖仙,都靠吃老本度日,有出无进只会越发虚弱。这时候你说它们是‘仙’,其实有些勉强了。”
贺灵川立刻想起了朱二娘,它也说过自己的真身适应不了灵气越发稀薄的环境,这才蜕化求生。他皱眉问道:“既然它们自己都越来越虚弱,为什么还对人国大打出手?”
孙茯苓耸了耸肩:“灵气越来越少,那就是狼多肉少,围绕最后那几口肉不得争个你死我活?”
“哎等一下,难道灵气就没恢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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