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霸府的某个卧房里,深夜还亮着油灯。
外面下着雨,卧房里的气氛,也带着一股凝练的肃然。高欢与娄昭君二人面对面端坐,那样子不太像是夫妻之间的闲聊,倒是很像两方势力的代表谈判。
“河北大乱将起,高乾兄弟欲将我们逐出邺城,斩尽杀绝。值此危急时刻,不知阿奴有何对策?”
阿奴乃是丈夫对妻子的昵称,一般要彼此间关系非常亲密才会如此说道。高欢此时称娄昭君为“阿奴”,很显然有哀求的意思。
人非草木孰能情,哪怕二人婚姻关系实质性破裂,也没有把彼此当仇人看待。非到万不得已,娄昭君与高欢二人不会撕破脸,哪怕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高氏兄弟冀州起刀兵,唯有以刀兵对之,先下手为强。”
娄昭君叹息说道,看到高欢微微皱眉,似乎不太满意的样子,她继续补充说道:“妾身让娄昭带兵随同阿郎出征,勠力同心杀敌,必能凯旋。
请阿郎勿虑。”
听到这话,高欢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客套了那么多,就是为了等这句话。保住地盘这件事上,他与娄昭君之间的所有矛盾与裂痕,都可以忽略不计。
若是没有河北立足,娄昭君还能去哪里呢?难道跑回怀朔镇,继续当她的“北地大小姐”?
想想都知道不可能啊!
北地不是当年的北地,娄昭君也不是当年的娄昭君了!
没有河北立足,娄昭君也处可去。此时此刻,他们必须携手起来应对河北世家带来的压力。高敖曹只是站前台打拳的人。
高敖曹身后,还有河北那几个大世家,一大堆中小世家豪强,出钱出力,呐喊助威。
高氏兄弟发讨逆檄文之日,便是他们和高欢撕破脸,起兵造反之时。河北户口众多,豪强大户实力强横不好相与。
若是真闹起来,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折腾是不了的。
这些人若是拧成一股绳,很不好对付。而今,他们虽然还没有完全联合一起,但彼此靠拢,抱团取暖的趋势十分明显。
高欢需要娄氏的嫡系势力,助自己一臂之力!这件事上,他们很容易达成共识。
之前赵郡李氏强迫高浪与李昌仪和离,高欢就是故意隐忍不发,让河北世家摸不清自己的虚实。如今他要趁着自己还能带兵的时候,将这个高氏兄弟这个大麻烦给除了。
“我已经时日多,将来,你好自为之吧。”
高欢站起身,对着娄昭君行了一礼,也没多说话,转身便走出了对方的卧房。
以高欢现的身体状况而言,他其实完全可以疯狂摆烂,怎么潇洒怎么玩。等高敖曹带兵打到邺城的时候,搞不好那些人都要来吃他的席了,继续折腾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高欢想的事情,却是将来他会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史书上。权力、美色等物,对如今的高欢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就算把全天下都给他,他又能再活几年,又能享受几年呢?
他并不想以这样的姿态被人“盖棺定论”。
再说了,都这个时候了,不争馒头争口气,哪怕把河北给打烂了,也不能白白便宜高敖曹他们啊!
就凭他们,也配入主邺城么?
高欢心中有傲气,并不服输!
之前输给刘益守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那一位的本事大家都知道,反正被刘益守吊打过的人也不少了。
可是,渤海高氏兄弟那几个,哪个是他贺六浑的一合之敌?
优柔寡断,好谋决的高乾?
脑子里只有女人的高慎?
阵前武夫的高昂(高敖曹)?
还是要啥啥不行的高季式?
这几个里头谁配入主邺城?谁配当河北之主?
现高欢就要让那些人明白,让河北所有世家豪强都明白,他这个参与争夺天下的雄主,到底是什么水平!
……
面对梁军咄咄逼人的攻势,高欢亲自带兵出征,屯兵荡阴以东不远的内黄县,截断了黄河到漳河之间的一条人工水道。
这条水道,亦是东汉末年,曹操攻打邺城时所开凿挖掘的,直接与漳河相连。
看上去似乎是为了防备梁军水军突袭,但实际上这件事颇有些古怪……因为这条人工渠很早就淤塞干涸了,里面全是淤泥,很多地方水深不足成人膝盖。
梁军若是想从这条水道进漳水,进而威胁邺城,那工程量可不是一般的大。要说天下一统之后,把这条河道清理一下淤泥作为运河使用,那还可以理解,毕竟方便河北漕运,又连通黄河,其中有很大的经济利益。
可是对于攻打邺城的一方来说,这么做就有些多此一举了。
有那个人力物力,多招募几万兵马比什么花招都好用!
“高欢这一招,看不明白啊。”
枋头城外的梁军大营内,刘益守指着刚刚收到的军情汇报自言自语说道。斛律羡刚刚亲率斥候前出侦查,发现魏军异常调度,并内黄县大兴土木修建渡口。
“回主公,属下亲眼所见,魏军人头攒动,调动了不少民夫,似乎有大规模用兵的征兆。”
斛律羡拱手说道。
军队大规模出征之前,不会一点征兆都没有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修建渡口,准备漕运,就是最大的动作。
“莫非高欢是想攻打枋头,收复黄河以北的失地?”
刘益守低声滴咕道,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如今梁军黄河以北,已经不是孤军作战了。不仅从北中城到河内都是据点,方便屯兵屯粮,而且白马渡到枋头这一段,也建立了稳定的补给。
这么大地盘,这么多军队,那可不是高欢打一场胜仗,玩一次成功突袭,就能解决问题的。类比的话,就差不多等同于癌细胞扩散到身体很多器官内,已经法进行切割与组织摘除了。
高欢这个时候才调兵抵抗,是不是晚了点?
“前并不安全,请主公回荥阳坐镇。枋头一,末将会亲力亲为盯着。论高欢怎么用兵,以如今敌我双方实力对比看,我军都可以抵御,不会出乱子,请主公勿虑。”
于谨对刘益守拱手请示道。
既然他是坐镇一方的都督,那就要有自己的逼格。如果前一点点事情都要主公亲临指挥,那他这河南都督也就当到头了。
于谨怎么可能让刘益守待前指挥战斗呢!
“那行,你看着办吧,我也只是来前转转,不会干扰你用兵的。”
刘益守微微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来河北的意义,于政治上可以一言而决,取信于人。具体怎么指挥打仗,现已经不需要他亲临一了。
攻略河北不止是要解决掉高欢势力,还要压服河北豪强世家,如果每件事都需要刘益守亲力亲为,甚至亲自上阵指挥,那他这个主公做得也太失败了!
连打印机都可以设置自动打印模式,难道他连一台打印机都不如么?
正这时,亲兵来报,渤海高氏四兄弟中的高季式,带着一个貌美娘子求见。
“高季式?”
刘益守一愣,没搞明白高季式过来干啥。要知道,他来枋头可是秘密行动,别说是高季式了,就连高欢,甚至自己这边绝大部分将领都不知道。
“高季式说了是来找我的么?”
刘益守面色微沉,肃然问道。
看到自家主公很意,那亲兵拱手说道:“并不是,高季式其实不知道主公枋头,只是求见枋头主将。他到现都不知道主公是否这里。”
原来如此!
刘益守微微点头道:“把人带进来吧。”
不一会,亲兵领着高季式和一个年轻少妇进了签押房,一见面,高季式就下意识的转身想跑,又硬生生的给忍住了!
多年前,就是这里,刘益守派人将他剃成了光头!那一年,他地自容。
现,又一次跟刘益守见面……要说巧合,那是真踏马见鬼!
高季式心中大骂老天不公!
“参见吴王殿下……”
高季式低着头不敢看刘益守,双手抱拳行礼道。
只见斛律羡立刻冷声呵斥道:“什么吴王!我家主公已经被封汉王,封国为大汉,下次再乱叫割掉你舌头!”
“是,是,下说错了,说错了。”
高季式喏喏不敢多言,他刘益守面前异常低调顺从不敢造次。
毕竟,当年刘益守兵微将寡,就敢将他剃光头以为羞辱。如今这一位兵强马壮大权握,一个不高兴砍他手脚也不是不能想象。
“说吧,什么事。
远道而来,高将军总不会是来枋头看风景的吧。”
刘益守似笑非笑的看着高季式说道,一股形的压力,像是被勐虎盯上了一样,高季式顿时感觉自己呼吸都不畅快了。
“我来替兄长送信,顺便,顺便将这位小娘子献给吴……汉王暖床。”
高季式结结巴巴,面色尴尬的说道。
高浪的身世,谁都知道。赵郡李氏想恶心谁,渤海高氏兄弟几人也都知道。高慎见李昌仪貌美,倒是不介意穿破鞋。
只是高乾并不同意这桩婚事,坚持要赵郡李氏将李祖娥许配给高慎。
然而,当听说李祖娥已经被李祖勋护送前往南方后,高乾便立刻答应了这桩婚事,同意让高慎娶李昌仪。
但当新娘子过门后,他便十分坚决的派高季式将李昌仪也送到了枋头!对外宣称李氏落水遇难,尸骨存!
果然,赵郡李氏没吭声。
他们要的只是联姻,人嫁过去就行了,死活是所谓的,有联姻关系就成。他们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只能吃哑巴亏,不敢跟高氏兄弟翻脸。
所谓阴谋,一旦摊开放阳光下晾晒,也就不值一提了。
赵郡李氏想玩二桃杀三士,想挑起渤海高氏与刘益守之间的矛盾,不能不说,想得很美。
只是这年头谁比谁傻啊!为了李昌仪这个破鞋,得罪刘益守,以至将来被针对,值得么?
显然是不值得的。
他们都知道高浪是刘益守的私生子,那么把李昌仪送到刘益守那边来,论是老爹忍不住要扒灰也好,将媳妇“完璧归赵”也罢,刘益守都要承高氏兄弟的情。
反倒是心机算尽的赵郡李氏,弄得里外不是人。
“妾身李昌仪,见过汉王。”
李昌仪一脸娇羞的看了刘益守一眼,又低下头不说话,心中狂喜!
和高浪成亲却没有被搞大肚子,真是上天对自己的垂帘!要是能攀上刘益守这尊大神,那简直要登上人间巅峰!
李昌仪完全没料到她那坎坷的人生,被人不断倒手,居然还有峰回路转的一天。
“行了,人我收下,你可以回去了。”
刘益守不耐烦的对着高季式摆了摆手说道,很不客气。他连看都懒得看李昌仪一眼,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真是用屁股想都知道。
一个两个的他面前卖弄这些低级权术!
高季式如蒙大赦,原以为这次的事情很难办,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
他送的信里面只有一句话:夏至当天,冀州发檄文讨高欢,愿与吴王夹攻邺城!
论刘益守听还是不听,会不会派人回话都所谓。高乾只是想让刘益守知道这件事,并不想跟对方合作,只想给高欢找些麻烦即可。
刘益守看了信,收了美人,论如何也要表示一下吧?
高季式走后,一旁站着的李昌仪面带微笑,刚想开口,却听刘益守温言说道:“你乃高浪原配,本王不会做拆人婚姻之事,这便派人送你回邺城,让你与高浪破镜重圆,覆水可收。”
哈?
李昌仪一愣,一股凉气从脚冲到头顶,这踏马不是她想要的剧情啊!
“汉王,妾身……”
李昌仪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谁都知道高欢要完蛋了,高欢的儿子能落到好么?刘益守就不同了,这位将来会是一统天下的帝王。
要是跟了他,会有多爽还需要多说么?李昌仪完全不想回什么邺城,更不想见高浪这个可怜虫!
没错,当初高浪确实对自己很好,床上也很温柔,也很年轻英俊……但这些跟刘益守身后的滔天权势地位比起来,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李昌仪觉得,只要是个正常女人,都知道要怎么选,该怎么选。
“不用感谢我了,你的事情本王都知道,你是个命苦的女人总是遇人不淑。
好高浪是你的归宿,你的良配,其他人不该将你们分开。
放心,我这便安排人送你回邺城,保护你的安全。见到你阿家(婆婆)娄昭君,记得替我问声好。”
刘益守大度的一挥手,对于谨做了个手势。
“诶?不是……那个汉王……我不想……”
李昌仪语伦次的还要说什么,却是被于谨请来的两个粗使婆子给拉走了,看得一旁的斛律羡都愣住了。
等她被拉走了以后,斛律羡开口建议道:“反正主公将来也是天下之主,多一妙龄女子亦是妨的。”
“这些事情啊,你还要慢慢看慢慢学。什么女人可以收,什么女人不能收,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刘益守忍不住嗤笑道。
河北这出戏,还真是精彩啊。
他终于知道高欢增兵前瞎折腾,到底是想干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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