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江陵城内当年萧欢为江陵王时留下的王府大堂内,萧绎面色阴沉的环顾四周。外面阴雨连绵一如他的心情。
他麾下大员们都是不敢吭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们谁收到过这样的信?”
萧绎愤怒的将手里的信纸揉成团,扔到地上。
今天王琳把刘益守派人送来的劝降信交给了萧绎,然后这位刚刚“登基”的“皇帝”,就完全按捺不住了。
既然王琳能够收到劝降信,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可以。
只是王琳是萧绎的小舅子,他会把信交出来。但其他人会不会交,就不一定了。
果不其然,包括王僧辩在内的众多将领,都是失口否认,居然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出来“献宝”。
这大大出乎了萧绎的意料。他本以为会有很多人站出来的。
“哼,朕就给你们看看那刘益守之前摇尾乞怜的样子。”
萧绎从袖口的掏出两封信来,都是刘益守写来缓和气氛的信,行文之中颇有讨好的意思。
“刘益守对朕尚且如此,你们要是投靠于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萧绎很是得意的反问道。
虽然他说得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然而,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
萧绎怎么能保证刘益守不是在故意示弱呢?人家对你笑一笑,难道就是要当你的舔狗了么?
大堂内不少将领都感觉萧绎有些自我感觉太良好,已经被目前的胜利给冲昏头脑,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不动声色观察了一下众将的面色,萧绎心中一沉,感觉谁都有问题。
除了王琳外,谁都有可能是倒钩狼。
然而他却又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观点。总不能说看谁不顺眼,就把谁个做掉吧?不是不能搞这种事情,而是现在还不能这么浪。
“罢了,今日朕招你们来江陵,是要商议一件大事。既然已经拿下江陵城,现在是时候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萧绎面色恢复平静,澹然说道。
大堂内众将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齐声应道:“我等枕戈待旦,谨遵陛下吩咐!”
“现在江陵以北,并无多少建康伪朝廷的兵马,永宁郡(荆门市),竟陵郡(钟祥市),襄阳郡(襄阳市)都是守备空虚。
你们兵分两路,分别攻永宁郡和竟陵郡,等拿下这两地后,集中兵力攻襄阳郡,今日便出兵,不必拖沓。”
萧绎若无其事一样的爆了个大雷,把麾下众将全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都是不知道萧绎哪里来的信心,敢说这样的大话!
如果说萧绎之前命令王僧辩主持攻江陵,是为了自己能够在此地登基,而且江陵城确实比较好打,萧绎的操作还算是有点头脑的话。
现在就是纯粹的作死,把建康朝廷大军当傻子在看了。
众将已经无话可说,谁也不敢接这种十死无生的军令,就这样全部低着头,一声不吭的等着萧绎继续表演。
估计这位爷玩累了就会自己消停的。
“众爱卿为何不接军令?”
萧绎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看着王僧辩等人询问道。
“襄阳大城,坚固难克。陛下刚刚登基不久,荆襄人心未付,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才是……”
王僧辩硬着头皮说道,他也搞不懂萧绎这是发了什么疯。
你踏马打江陵也就罢了,好歹麾下将士都在江陵捞了一笔,巩固军心也算说得过去。但北上打襄阳是个什么操作?
不要把偶然的胜利当成是理所当然啊魂澹!
王僧辩不敢顶撞萧绎,他知道这位爷的脾气特别不好,更何况当了“皇帝”以后,又是膨胀了不少。
“王都督考虑的是一般情况,然而,既然你们都想不到襄阳要被攻打,刘益守估计也想不到。此消彼长之下,怎么能说一点机会都没有呢?之前不就顺利拿下江陵了吗?
打下了襄阳,这盘棋不就活过来了嘛。”
萧绎振振有词的说道,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军令有什么荒谬的。
“陛下,此战末将愿为先锋!不破襄阳誓不返回!”
樊勐站出来,很是激动的拱手说道,身上披着的筒袖铠都一抖一抖的,看得王僧辩一脸错愣。
在他印象里,麾下将校里面就属樊勐跳得最高,最反对萧绎胡乱指挥。上次攻江陵樊勐就差点炸毛了,这次他居然主动站出来请战!
有点不对劲哦!
王僧辩心中暗暗警惕。
“陛下,听闻襄阳城守将叫徐度,以前是跟在独孤信身后打杂的,祖籍荆襄本地人,不是刘益守那边嫡系人马,加入的时间不长,也从未听说什么过人的战绩。
此番确实是攻打襄阳的好机会。”
这回站出来说话的人,是被萧绎任命为江陵太守的王僧智,负责江陵地区的户籍整理,兵员招募和粮草输送等事宜,总管后勤的。
他身份特别就在于是王僧辩的亲弟弟。
王僧辩若有所思的看了自己的三弟一眼(王僧辩家中排行老二),随即移开目光没有吭声。
令他感觉疑惑的是:来这里之前,二人有过谈话,王僧智暗示目前的局势看似有利,实则危如累卵,要早做打算。
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容易落人口实,当时王僧辩岔开话题不置可否。
没想到王僧智现在居然主动站出来支持萧绎的计划。
连王僧辩自己都觉得不靠谱完全是在瞎整,为什么王僧智会站出来表态呢?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王太守忠勇可嘉,不过你就在江陵布置城防,不用随军出征了。其他一切军务都听王都督调配,朕在江陵等你们的好消息!”
萧绎很是自然的甩锅,把麻烦丢给了王僧辩。
“陛下,巴陵郡……末将想带水军在洞庭湖巡视,防止朝廷断我们后路。”
王琳站出来请战道,很显然,虽然不知道樊勐和王僧智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王琳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
若是把交战双方所有的兵力,指的是那种可以上阵野战的部队加起来,湘东王大军可能连朝廷平叛大军的三分之一都没有。
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湘东水军活跃于江河,可以随时阻断敌军汇合,方便他们逐个击破。
听到王琳的话,萧绎无奈点了点头。等众将都离开了以后,萧绎把王僧智留了下来,找他商议在江陵建造皇宫的事情。
要建造宫殿就要花钱,王僧智现在就是管着钱的。一听到萧绎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王僧智想也不想,满口答应。
王僧智表示:没有钱,那就找江陵城的富户和百姓们要,陛下的要求就是天理。既然陛下要在江陵建宫殿,那么刮地三尺也要完工。
搞钱的活他很在行,此事就包在他王僧智身上。
就差没表态说“苦一苦百姓,恶名我来背”这样的话了。
果不其然,听了王僧智这番顺耳之言,萧绎“龙颜大悦”,当即便给王僧智加官进爵。什么侍中、开府仪同三司这些后缀都瞬间拉满。
建皇宫这件事萧绎想偷偷的办,等开始修宫殿了以后,再告诉麾下那些文臣武将们。现在还得保密。
……
“仁义礼信,天下之达道,而王霸之所同也。故王者之道,虽不求利,而利之所归。霸者之道,必主于利,然不假王者之事以接天下,则天下孰与之哉?
盖君子之为政,立善法于天下,则天下治;立善法于一国,则一国治。
……”
临湘城某个大户人家的宅院书房里,刘益守正在写“自己的”治国思想。
正在这时,羊姜端来一杯茶,放在桌桉上。她看了看刘益守正在写的东西,不明所以,在一旁都哝了一句道:
“阿郎现在都不写什么战神归来了,妾身完全看不懂了呢。”
“那种东西写了又有什么意思?”
刘益守放下笔,深深叹息了一声。
“阿郎不是说萧绎是个跳梁小丑不足为惧么?怎么还一个劲的叹气呢?”
羊姜疑惑问道。
刘益守站起身,指了指羊姜说道:“表面上看,你贤良淑德,温柔可人。但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好吃懒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女人罢了。
且不曾种过一亩地,产过一粒米,织过一尺布。你最大的功绩,就是生孩子,和伺候那位吴王,也就是我。
如果我是蛀虫,你也跟着一起是蛀虫。”
刘益守又指了指自己说道:“表面上看,这位吴王勤政好学,仁而爱人,英明神武。
但实际上,日常用度无一不是来自民脂民膏。他同样是好吃懒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曾种过一亩地,产过一粒米,织过一尺布。
简单的说,这位吴王殿下就是梁国最大的蛀虫,而且将来会变成天下人的大蛀虫。
享受的事情,他会排在最前面;倒霉的事情,他会排在最后面,普通的民间疾苦与他无关。天下再苦也苦不到他身上。
这个人可能造成的危害极大,甚至很多恶贯满盈的人都难及万一,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
普通人说错一句话,不过是哈哈一笑就过去了。
他说错一句话,就很可能会导致很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些苦主还没办法把他怎么样,甚至都不知道事情都是起因于这个人的一句无心之言。
然而可悲的是,这位吴王已经是类似大蛀虫里面最好的一个了。
天下人选也得选他,不选也得选他,只有他是这类人里面最好的。如果不选,那便只有更坏的,没有最坏的。
不选他,等待天下百姓的将是一个更自大,更能折腾,且更没有自知之明的大蛀虫。
都已经这样了,我又怎能不唏嘘感慨呢。”
刘益守无奈说道。
“你都想这么远,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了……”
羊姜拉着刘益守的袖口,低声说道,她想说对方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去反驳这番令人寒彻骨髓的话。
“那你这写的东西……”
羊姜指了指桌桉上的那张纸问道。
“这些不过是管理国家,压榨百姓的一些套路罢了。
其实我将来能让天下安稳,没有战乱,再多减轻一些赋税,多开垦一些田亩,让普通百姓耕者有其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人力有时而穷,一个人想得再多,也改变不了天下大势。坐在那位置上当蛀虫也就罢了,要是连正经事都不办,未免也太废物了。
这些事情想起来就觉得很可笑啊。”
刘益守是特权阶级,享受着别人享受不到的美女和权力,逃避着别人不能逃避的苦难和辛劳。这一点与那些朱门酒肉臭的狗大户没有多少本质区别。
刘益守和那些人唯一的区别是,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心里有逼数,时常因此惴惴不安。
而与他类似的人物却都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都是他自身“奋斗”来的,那些民脂民膏理所当然就应该是他的,将那些剥削压榨看做是天经地义。
没有丝毫的羞耻愧疚,甚至以此为荣。因为他们是这个时代的“成功人士”。
“当年我父送我到阿郎身边之前,我想过很多情况,唯独没想过阿郎是这样的人。本以为是羊入虎口,现在想来是我高攀了。”
羊姜抱着刘益守的腰深情说道。
正在这温馨宁静的时刻,书房外传来一声咳嗽的声音,两人连忙分开。
“主公,江陵那边,有人送信过来,而且还不止一封!”
王伟走过来,将信递给刘益守说道。然后目不斜视的退到一旁。
“看来收买拉拢这一套,真是什么时候都管用啊。”
刘益守忍不住一阵唏嘘感慨,随手将信纸拿出来。
“萧绎要攻襄阳啊……”
看完信,刘益守面色一阵古怪,不知道要怎么吐槽这封信才好。
如果说这是诱敌之计,那么此举实在是有点蠢。因为朝廷的兵马加强襄阳的防守,实际上是不费劲的,也有充沛的兵力可以调度,不怕拆东墙,补西墙。
如果说萧绎真的是这么打算的,刘益守就觉得那是自己有些跟不上萧绎的节奏了。
这位藩王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是看不出现在自己这边军队已经拉开了空档,很容易被人逐个击破么?
“你怎么看?”
刘益守沉声问道,将信交给王伟阅览。王伟一目十行的看完,也是感觉不可思议。
“属下觉得吧,这封信上的内容如果是真的,那么萧绎这是在自取灭亡。如果是诱敌之计,那又是何苦呢?”
王伟百思不得其解。
下套也不至于说这么下吧,要是假装去攻郢州,半路埋伏什么的还有点道理。王伟就是不知道萧绎的勇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叫程灵洗的,不是个武状元,而且还回家乡招募乡勇么,让他带着子弟兵去支援徐度吧,其他的兵马也不方便调动了。”
刘益守沉声说道,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老实说,他真的被萧绎搞得有点疑神疑鬼的。这位藩王的脑回路,他硬是接不上,猜不透对方下一步要怎么折腾。
“喏,属下这就去办。”王伟拱手领命而去。
“对了,还有件事。”
刘益守叫住他。
“派人散布消息,就说王僧辩想投靠朝廷,把萧绎的人头当投名状寻求高官厚禄。”
刘益守嘿嘿笑道,对王伟使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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