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陵城(岳阳市)位于长江与洞庭湖的交界处,乃是“洞庭湖口”的位置,不仅历史悠久,而且战略地位极为重要。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便是萧绎出征的起点……以及终点。从这里东进可以打到建康,当然,守不住这里的话,天下之大,他也无处可去了。
最近一段时间,萧绎在巴陵城可谓是坐立不安,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生怕一觉醒来,就被刘益守麾下大军的士卒给割了脑袋。至于梦中出现的那些狰狞可怖,更是一日也没断过。
萧绎等啊等啊,没有等来朝廷大军败退的消息,当然,也没有听说自己这边王僧辩的兵马被歼灭。
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是最难熬的,几乎让萧绎陷入癫狂。别看他每天在书房里画画好像很悠闲,其实内心早就要按捺不住了。
“殿下,王都督回来了。”
看到萧绎正在画画,王琳站在书房门口不愿意进去。他口中的“王都督”,只可能是王僧辩。他的部曲刚刚打了败仗,具体情况暂时还没跟萧绎说。
嗯,是不敢说。
“君才(王僧辩表字)居然这么早就折返回来了?”
萧绎握笔的手一顿,画纸上沾染了一块多余的墨迹。他眉头微微一皱,将笔放下,轻轻的叹了口气。
“让他来见我吧,你带着水军到周边巡视一番,看看朝廷的兵马有没有异动。”
萧绎将未完成的画收起来,交给身边的王良人,示意对方退下。王良人是王贵嫔的妹妹,亦是王琳的妹妹,尚未生育。
萧绎将其收入房中,很显然是希望拉拢王琳,这跟当初宠爱王贵嫔完全是两回事。王琳是因为王贵嫔受宠才有了领兵的机会。
从王良人没有生育就看得出来,萧绎对她好像并不怎么上心。
现在的萧绎,对美色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他关心的只有权力以及自身能不能继续生存下去。
很快,披着水军专用纸甲,一脸风尘仆仆的王僧辩就进入到萧绎的书房。巴陵城府衙的书房在萧绎入驻后,还是被很用心的装点了一番,四面墙壁上都挂满了字画,看上去很有书卷气。
那些绝大部分都是萧绎自己的作品。
作为统领全军的大都督,王僧辩只觉得萧绎整天都在考虑那些无聊的事情,火烧眉毛了你还装点书房,不嫌麻烦么?不嫌矫情么?
“殿下,此行末将有负所托,还请殿下恕罪。”
王僧辩一来就单膝跪地请罪说道。
萧绎连忙走过去将其扶起来,温言询问道:“部曲伤亡如何?”
王僧辩心中一紧,随即略带忐忑的喏喏说道:“部曲无伤亡,末将在渌水与湘水交界处扎营,打算趁着敌军不备偷袭。
但刘益守领兵徐徐前进,不急不躁,末将找不到战机,又不愿冒险突袭,折损部曲,只能将麾下将士带回巴陵城。
还请殿下降罪。”
原来是这样,萧绎松了口气。王僧辩既然回来了,那临湘城肯定是保不住了,甚至周边诸多小城也都保不住。能把队伍带回来,那就还未真的分出胜负来。
想了想萧绎也就释然了。
“先下去歇着吧。”
萧绎不置可否的微微点头说道,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王僧辩很有些忐忑,要知道这位湘东王喜怒无常,可不是好伺候的主。他站起身拱手说道:“殿下,朝廷的大军一路高歌勐进,补给拉长,正是力竭之时,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
我军以洞庭湖为依托,以巴陵城为根基,从容应对来犯之敌即可。
刘益守那边总会露出破绽的,到时候我们便可以一击而下,收复临湘城,甚至反攻江陵、郢州(武昌)也不在话下,还请殿下稍安勿躁。机会要等,一定会出现的。”
王僧辩耐心解释道,生怕萧绎不顾一切要出兵,那就糟糕了。
“本王知道了,如今兵凶战危,不可轻举妄动,本王心里是有数的,你放心便是。”
萧绎微笑着点头说道,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温和,甚至那只蒙着眼罩的眼睛,看起来也不如从前那么可怕了。
“末将告退,这便去整军。”
王僧辩小心翼翼的退出书房,心中暗暗叹息。
还是樊勐看萧绎看得透彻啊,王僧辩不得不服。
这位湘东王已经完全忘记当初说“城在人在”的豪言壮语了。如今部曲还在,临湘城却落入刘益守麾下军队的手中。
按照先前的约定,王僧辩连敌军照面都没打然后跑路,如今回来多少脑袋都够砍的!
然而现在萧绎却并未怪罪,他想到的,永远都是自己当前的状况。至于之前承诺的,那重要么?
王僧辩把部曲完整的带回来了,守住巴陵郡的概率变得更大了,所以萧绎就很高兴,没有去怪罪对方。
王僧辩独自一人来到毗邻洞庭湖的城墙那边,眺望北面的长江。
湖面上烟波浩渺,本应该开阔心胸,然后他心中阵阵忧虑,完全没有欣赏美景的踌躇满志。
回到巴陵城,这不是征途的结束,而是新的开始。这是一场完全没有退路的逆风仗。
北面水路,朝廷大军在郢州有水寨,还有精锐的水军兵马,有高大的楼船和经验十分丰富的水军士卒。
南面陆路,刘益守麾下精兵同样也是没有折损,可以一步步向北蚕食地盘,最后兵临巴陵城下。
两边如同钳子一样夹着巴陵郡,这还不提独孤信在江陵的偏师,整个态势就像是三个手指抓田螺一样。
要如何破局呢?
这是摆在王僧辩面前最严峻的一个问题。萧绎可以任性,他可不能任性!
刘益守不比王僧辩以前遇到的那些杂鱼,这位梁国的驸马爷,可没有继承萧氏宗室的那些臭毛病。
此人不仅心思深沉,而且听得进劝,相当不好对付。至于朝廷的兵马强势就更别提了。
要是等朝廷兵马三面合围巴陵郡,那时候就是韩信白起这样的人来了也救不活战局。唯有趁着朝廷大军尚未合围的时候,断其一指。先斩断一路兵马,方能寻得喘息之机。
到时候,双方力量对比改变,一切就皆有可能,不再是必死之局了。
正在这时,樊勐急急忙忙的跑到城墙上,喘着粗气对王僧辩说道:“都督,王琳麾下部曲不听号令,追击朝廷的水军时中了埋伏,折损了不少船只。
如今那些人逃回来,都被抓到校场准备军法从事。殿下大怒,要砍他们祭旗,王都督还是去看看吧。”
又是王琳麾下的!
王僧辩一阵头疼,王琳此人,很有个人操守,很得部下拥戴,他本人是不会搞出什么大事来的。但是架不住他麾下亡命之徒太多啊!
王琳约束麾下部曲的方式都是靠兄弟义气,而不是军法,就很让人头疼了。
这样的好处就是王琳一声令下,他麾下亲信都会冲上去送死,不顾伤亡。坏处也很明显,王琳手下那些亡命之徒,犯了事后就经常被王琳包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无论是萧绎还是王僧辩自己,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以至于这支精兵的士气很高,但军纪极差,尤其是喜欢不听号令追击,不听号令冲锋。
王僧辩刚刚准备到巴陵郡打一场荡气回肠,以少胜多的逆袭之战,没想到王琳就给他破了一盆冷水。
“带路!”
王僧辩从嘴里咬出两个字来,杀气腾腾。
……
临湘城湘东王府的大门前,刘益守带着麾下一行人驻足不前,看着那跟临湘城门差不多规格的铜包木大门,还有高达数丈的院墙,一眼望不到头的占地,都被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一个人就要住这么大的府邸,湘东王萧绎,这家伙可真是该死啊。”
刘益守忍不住啧啧感慨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唐代的诗句,却不只是唐代发生的故事。
“主公,萧绎已经猖狂不了多久了。刚刚韦暗送来战报,他麾下精锐水军在巴陵以北的长江江面上,与萧绎麾下王琳部交战,故意卖了个破绽。
王琳部一些战船忍不住追击而来,被杀得大败,损失了几十条战船!现在已经龟缩在巴陵城外的水寨中不敢冒头了。”
身边的王伟将韦暗派人送来的战报递给刘益守。
就这?不会是谎报军情吧?
“萧绎就这么不经打啊,不应该啊。”
刘益守一脸困惑,搞不懂王琳麾下部曲怎么会如此拉胯。
韦氏水军参与过当年南梁与北魏的合肥之战,非常精锐,乃是南梁那一战取胜的关键战力之一。
但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把陈年旧事当实力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虎父犬子,韦氏子弟完全没有继承当年韦睿的道行,用兵和练兵的水平也是如此。总体看来,这支水军现在唯独器械装备是一流的,最多也就是操船经验丰富,技战术还说得过去。
换句话说,这支水军中下层或许还很有些实力,但军队高层已经是青黄不接了。一众韦氏子弟里面,并没有足以驾驭这支军队的牌面人物。
不要说王僧辩这样的,就是类似王琳的人物也找不出一个来。
“派人去支会韦暗一声,不要轻敌冒进,不要贸然跟萧绎麾下兵马打水战,避免决战,只要拖着就行。拖到秋收以后,萧绎必死!”
刘益守对王伟吩咐道。
“喏,属下这就去办。”
等王伟走后,刘益守带着杨忠等人在临湘城内湘东王府里闲逛,不由得就注意到王府里那座四层楼高的宏伟建筑。
看起来不仅雄奇,而且精致,似亭非亭,似楼非楼,乃是府里的核心之一。一进城刘益守就注意到那里了。
“那个是干嘛用的?”
刘益守指着那座四层高的建筑询问身边的“向导”问道。
此人名叫刘孝绰,萧绎府里前任长史,因为拍马屁涉及到了“湘东一目”,所以被萧绎炒尤鱼了。
如今吴王驾临临湘城,刘孝绰自告奋勇的充当向导,以报当初萧绎无理解雇他的私仇。
刘益守得知此事后,从谏如流,封了刘孝绰一个随军记室,让他帮忙写檄文。此人文采飞扬,当即写下一篇讨伐萧绎的檄文。其文辞华美,可谓是技惊四座。
“殿下有所不知,此地乃是萧绎的书楼,名叫‘合竹楼’,汇集了他收集了数十年的书籍,不下十万册。此番他撤离的时候想带走,但士卒们都去搬运财帛粮秣了,无人愿意搬运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手抄书本。故而都存留于此。
王僧辩撤离的时候没有将其烧毁,实乃君子所为。”
刘孝绰不动声色的帮王僧辩说了句好话。
事实上,王僧辩不是不想烧,而是不敢烧。
把这些书烧了是一时爽,万一将来萧绎打赢了,返回临湘以后,发现他那些“宝贝疙瘩”都被人付之一炬,定然要找人秋后算账的。
王僧辩可不想承担这种责任,没事硬是给自己找事。
刘益守抬头看了看牌匾上‘合竹楼’三个庄重正气的大字,找人来打开了王僧辩派人套上的大锁。
大门推开,里面一股浓厚的尘土气,似乎许久没人打扫了。
一楼二楼都是竹简书,堆得到处都是,因为离开仓促,这里似乎还被人搜罗过,满地的竹简无人整理,不少都是绳子断了散落开来,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
三楼四楼都是一卷又一卷帛布书与纸书,绝大部分都是卷轴书,也有少部分是装木盒子里面的。
这里密密麻麻的全是没有目录的孤本手抄书,只是没有分门别类,仅仅存放而已。不熟悉这里布置的人,根本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书。
不一会,王伟回来,找不到刘益守的人,进入合竹楼后一直上到四楼,才看到自家主公在看着这些书发呆。
“主公,给韦暗的信已经派人送出去了。”
王伟恭敬行礼道,越发感觉刘益守这个人捉摸不透。
“我们的祖先也曾茹毛饮血,穴居苟活,与禽兽无异。然而自从先贤创文字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有今日之中国。
懂道德而知廉耻,我辈便脱离了野兽的行列,被称之为人。
湘东王府里的这些书,很多都是孤本,承载着先人的智慧,可不能让它们毁于战乱。否则,我们便是无可争议的罪人,百死难辞其咎。
你带一些亲信来,将这些书都装上车,搬运的时候都小心一些。把它们都运到萍乡县外的渡口,疾风号就停在那边。搬上船,运回建康,放在台城内妥善保管,我这提着的心便能放下了。
将来,中华书局要把其中的精华都凋版刊印出来,把我们先人的智慧精华发扬光大。”
刘益守背着手,看着书架上那一卷卷不会说话的书籍,似乎感受到了它们在声嘶力竭的呐喊与求救。
“喏,属下这便去办。主公此举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将来必定会留名青史的。属下能为主公做这些利国利民,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真是三生有幸啊!”
王伟这就要跪下给刘益守行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诶,拍马屁就不必了,快去把事情办了吧。弄到这些书,此行就已经是圆满了一大半,剩下的就只是解决掉萧绎了。”
刘益守轻叹一声说道,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此行太过于顺利,包括临湘城在内的湘州城池,几乎都是不战而降,兵不血刃的拿下了。
既然是没打仗就拿下,又没有抓到萧绎的主力,那么只有一个解释:王僧辩是在故意收缩兵力,准备在关键时刻来个致命一击!
“对了。”
刘益守叫住正在下楼的王伟。
“让杨忠带兵前往临湘城北面汨水(汨罗江)南岸的罗县(汨罗市),然后在城外河道以南扎营,不要轻敌冒进,等待韦氏水军一起行动。”
刘益守忍不住嘱咐了一句。
“好的主公,属下这便去传令。”王伟拱手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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