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阳宫里,萧欢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来走去的。这里虽然不是召开大朝会的太极殿,但面积亦是不小,是皇帝召集亲近臣子商议大事的地方。
虽然羊侃麾下的禁军已经将这里严密护卫着,但萧欢也明白,这些人带来的所谓“安全感”,只是一种错觉而已。
若是乱军入城,显阳宫里的这不到一百禁军,顶不了什么大用!真正的胜负手,在刘益守那边。
“陛下,吴王前来护驾了!”
羊侃之子羊躭,急匆匆的来到显阳宫,对着萧欢行礼说道。
“朕的姑父来了吗?快,快带朕去迎接!”
一晚上都六神无主的萧欢,如今终于有了主心骨,兴奋溢于言表。
事实上,这次的动乱,萧欢完全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羊侃击退乱兵后,他才从零碎的信息当中窥伺到一些令人心惊肉跳的细枝末节。
很快,萧欢带着宫人便出显阳宫迎接,然后在宫门外见到了带着一队亲兵入建康宫“护驾”的刘益守。
值守显阳宫的禁军,与面色惨白的宫人,都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具体的又说不上来。
刘益守带兵入建康宫,形式上等同于谋反。哪怕当年他带兵击退萧绎,杀回台城的时候,也不曾带兵入宫。
然而昨夜建康动荡,台城被围攻,此刻刘益守带兵入宫护驾,倒也说得过去,无人可以指责。
刘益守雄兵在握,却又低调行事,平日里做人颇为低调,算不上什么嚣张跋扈。
也一直有传言说他要取而代之,废天子而自立为帝。
可是说归说,那些流言终究也没有变成现实,如今萧欢依旧是梁国名义上的皇帝。
篡位这种事情便跟狼来了一般,喊的时间太久了,反而丧失了公信力,没人当回事了。
如今看到刘益守一身戎装带兵入宫,许多人才如梦方醒。
归根到底,无论刘益守这个人看起来多么儒雅,平日里行事是多么低调,他也是梁国响当当的第一权臣啊!
人家不篡位不过是暂时没这个打算而已,却不代表此人没有篡位自立的能力啊!
萧欢身边的那些宫人,全都不自觉的低下头,无人敢看刘益守,更不敢呵斥对方越权。
这一点萧欢也察觉到了,但是他其实无所谓,因为事实就是那样,不会因为你喜欢或者不喜欢就发生改变。这也是他能够舒舒服服的待在建康宫里享福,而不被人刁难和监视的原因。
“姑父总算是来了,朕当真是一夜没合眼啊!那些乱臣贼子,实在是……唉!”
萧欢上前紧紧握住刘益守的双手,有些激动的说道。
“请陛下放心,城内作乱的大户,已经被挨家挨户的搜查清点,被微臣的亲信人马带到建康宫听候陛下发落。
三日之内,微臣便会完全肃清建康内外,三日后,百业重开,封锁解除,请陛下勿虑。”
刘益守双手拢袖行礼说道。
萧欢微微皱眉,随即悄悄将刘益守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询问道:“姑父可知,此次建康变乱,丹阳王(萧詧)亦是与乱军暗通款曲,朕非常失望。”
他长叹一声,没想到同父异母的弟弟,居然趁着这次动乱从中牟利。
当然,他没有实证,只是听说而已。
不过在宗室里面,类似的事情,只需要怀疑就可以了,有没有证据,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上位者们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与摆在台面上的逻辑关系。
当初刘益守希望萧詧迁徙到丹阳就藩,离建康迟尺之遥,萧詧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若是对皇位没有想法,萧詧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么?在丹阳呆着能比荆襄更自在快活么?
对此萧欢是看得很明白的,他只是没有萧詧那么强的功利心而已,却不代表他看不到萧詧内心的渴求。
这次萧欢从叛军俘虏的口中听说了对方的计划,其中就有占据台城后,迎立丹阳王入台城登基的戏码。看上去有模有样的不似泼脏水。
萧欢原以为类似的事情会等到他死的时候才发生,萧詧跟自己的儿子抢龙椅坐。
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急不可耐!
“陛下,空穴来风未必有因。丹阳王并不在乱军之中,也没有参与谋逆的罪证。所谓疏不间亲,陛下不应该听到一点流言,甚至是来自乱军的攀诬之言,就怀疑手足兄弟会篡位。”
刘益守不动声色的劝说道。
他的话语几乎没有任何说服力,更像是在强行安慰萧欢。
别说萧欢与萧詧只是同父异母,历史上亲兄弟争皇位的还少么?
从底层的逻辑上看,那些乱军敢搞事情,不就是因为事后有萧詧出来收拾局面么?
这些道理,萧欢会不明白么?
“朕知道了,唉!”
萧欢长叹一声,不想再提萧詧的事情。
“陛下,这些参与谋逆的世家大户,要如何处置呢?”
刘益守拱手询问道。
“姑父看着办吧,朕一夜没合眼,现在想去寝宫休息一下了。”
经此一役,萧欢身心俱疲。
虽然他从未打算干掉刘益守,然后“雄起”,自己当家做主。
但是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刘益守或许是权臣,但做事很有分寸,至少短期内,不可能对他做什么。
然而刘益守一旦被干掉,整个梁国现有的权力结构就彻底垮塌了。
他这个名义上的天子,不但不能收回军政大权,反而极有可能死得很惨,最后为他人做嫁衣。刘益守反而成为自己权力的唯一来源。
“请陛下写一份诏令,命微臣全权处理此事。兹事体大,微臣可不能独断专行。”
刘益守双手拢袖行礼,十分谦逊的说道。
既然是走流程,那就不要留下破绽。这次他可是在尊王讨奸,是在处断那些造反的逆贼!可不是在玩弄权术,不是在肆意报复。
话可不能不讲明白呢!
“倒是朕疏忽了。姑父且去处理这些善后之事,等会便有人将诏书送到姑父手中。”
萧欢连忙将刘益守扶住。
听人劝吃饱饭,他现在对那些建康城内的世家大户可没有任何好感。这些人昨夜冲击台城图谋不轨,针对的可不仅仅是刘益守!
“喏,微臣这便去善后,请陛下放心。”
得到萧欢的“尚方宝剑”,刘益守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此刻他已经拿到了自己这次想要的所有东西。
……
梁国都城建康的变乱,虽然动静很大,但持续的时间却不过是一天一夜而已,影响只在建康周边,并没有给北面的高欢任何机会。
事实上,高欢现在面临严重的政治经济危机,自顾不暇。
如果梁国不派人来惹他,那再好不过了,至于梁国有动荡,邺城那边是完全没有余力插手的。
跟贺拔岳一样,这次高欢也是损失惨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比贺拔岳还惨。
小舅子韩轨战死,亲信将领莫多娄贷文战死,段韶部精锐追击时遭遇梁军重创,斛律金部与高敖曹部得以趁机坐大,回冀州与幽州垄断本地资源,听调不听宣,形同国中之国。
高欢卖女求饶的事情在邺城已经是人尽皆知,麾下文臣武将除了感慨高欢定力惊人,伟丈夫心胸宽广外,还对魏国的国力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满打满算,这波梁军北伐才多少人来着?
当初他们还笑话元子攸面对陈庆之的北伐毫无还手之力,没想到时过境迁,同样的遭遇又落到这些人头上。他们总算是对当年的元子攸、尔朱荣之辈产生了些许同病相怜之感。
精锐部曲大损,国土丢失两个大郡,河北部分地方形同自立,洛阳成为一片焦土,要说高欢还坐得住,那绝对是在吹牛,打脸充胖子。
夏日里的某一天上午,在霸府的书房里,高欢与孙腾、司马子如等人,正在商议振兴魏国的对策。众人都是愁眉苦脸的,不见昔日的笑容与自信。
“龙雀(孙腾表字),如今内忧外患,如何解困呢?”
高欢虚心求教道。
关中的府兵制改革他不知道,重建天子六军他也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照现在这样下去发展真不行了!
“高王,微臣不是没有办法,只是缺钱而已。”
孙腾叹息说道。
“缺钱?”
高欢一愣,河北富足,他从来不愁缺钱的事情。然而连年征战,现在他也有些吃不消了。
“钱的事情后面再说,龙雀先说办法吧。”
高欢叹了口气。
“邺都毗邻漳河,又离黄河不远。可以沿着黄河、济水等重要河道兴修水利,建立府库仓储,以囤积粮草财帛,加强邺城对青徐地区的控制。”
孙腾面无表情的说道。
高欢的目光向来都不够精细化,缺乏对具体经济政策的认知。
有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国家的治理,往往都是通过一条条看起来不起眼的政策来实施的。
邺城的政权建立后,对青徐,尤其是青州的控制力度并不强,没有从那边得到多少助力。这里头原因很多,但控制手段的缺乏,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古代不比现代,通讯与交通都很落后。哪怕到了盛唐时期,日本有僧人从青州登陆前往长安,就发现青州的官道极为不好走,不仅路边的草长得比人还高,而且道路泥泞不堪,雨后行路就让行人变小泥人。
前方道路上深不可测的草丛在摇摆,走近了才发现是前面的行人在探路,那时候就能到这样夸张的程度。
盛唐尚且如此,更何况只是南北朝呢?
以邺城为核心的政权,要控制青州,只能依靠黄河、济水等河流。因此在沿路建立仓储,驿站,乃是实控青州的不二法门。
这种控制,是侧重于经济层面的,而非是政治层面的。要不然,哪怕能控制县城,青州的粮食布匹,都只能在本地消费,无法运到邺城,要形成合力,也就无从谈起了。
光靠嘴巴吼,是治理不好国家的。任何政权需要的都是具体手段!
孙腾一开口就显出自己的本事来,他的问题也很明白,建立沿河仓储也好,驿站也罢,甚至还包括疏通河道,修路等等,哪一个不需要钱?
那可不是一点点小钱!你连启动资金都没有,怎么去完成这条国策?
高欢也陷入沉思之中,很显然,孙腾的办法很好,他非常认同。
打通邺城到青州的“任督二脉”,魏国的实力会再上一个台阶。只是缺钱很让人闹心。
“其实吧,也不是没有办法。”
司马子如若有所思的说道。
他不像孙腾那样有实干,但歪点子向来不少。
“说吧,都是自家兄弟,没有外人。”
高欢叹息说道,心情烦躁得很,不想再听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酒专卖,盐专卖,官府定价,低收高卖,而私人不得贩售。
所获之财帛,足以用来办龙雀说的这些事情了,甚至还有富余。”
司马子如慢悠悠的说道。
北魏官方经常津津乐道的,便是不执行食盐专卖,酒水专卖的政策。
因此那时候普通人吃盐还比较自由,至少比南朝的人要少了一层盘剥。
如贾思勰这样的人,还可以钻研一下酿酒之法,取百家之长,这些都记录在了《齐民要术》当中。
如果酒水都官府专卖了,民间谁还会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酿酒技术的发展也就无从谈起了。
可以说《齐民要术》这本书里面关于酿酒方面的成就,与当时北方不实行酒水专卖是密切相关的。
然而,如今司马子如要都要将这些权力收归国有,也就是官府来管控酒水与食盐的买卖,说实话……也不过是走了汉武帝的老路罢了。
孙腾的策略或许是一种创新与补充,司马子如的办法就纯粹是在比下限了。
汉武帝实行盐铁专卖之策,便有财力养骑兵与匈奴掰手腕。
司马子如这一策,倒也可以说是直击要害!
既然缺钱,那就弄钱呗!只要不是放开手脚在民间劫掠,那便是百无禁忌。况且食盐与酒水的专卖制度,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东西了。
“用这些钱,来加强对青州的控制。青州沿海盛产海盐,便可通过河道运到邺城,或者囤积于河岸两边设立的仓储与驿站,随取随用。
高王,此策可行。”
孙腾拱手说道,算是勉强同意了司马子如的建议。
其实食盐酒水专卖来钱虽然确实很快,但也有对应的问题,没有什么政策是一劳永逸没有缺点的,只看到底是合适还是不合适。
执政者需要执行合适的政策,而摒弃不合适的政策,这样便可以将国家拉上正轨运行。
“这些……似乎还不太够。”
高欢叹了口气,孙腾的办法不是不好,却没有说到他心坎上。
“高王,河内郡与荥阳郡,都可以实行屯田之法,一个防备梁国,一个防备关中,所开垦新田,都供给军需。
反正青州财货的转运不免要过荥阳,所以在此地屯扎重兵,建立行台,亦是举手之劳而已。”
孙腾恳切说道。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吧!
高欢虽然有些失望,却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中正平和的建议了。
其实按他的想法,出台严峻法令劝课农桑,抑制河北世家的土地兼并,打击官员贪腐,趁机整合各方势力改革军制,这些才是他最想做的事情。
然而诸如此类的事情孙腾提都不提,毕竟他们也是既得利益者,怎么可能打自己的耳光呢?
再加上如今高欢手里的力量虚弱,又无法如臂指使的掌控,实行那些激进而有效的改革,确实很不现实。
孙腾的办法,已经是没办法里头的好办法了。
“这些日子就麻烦你们多操心一下,把细则都写出来吧。”
高欢收拾好心情,对着孙腾等人肃然点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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