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韶带兵离开邺城前往安阳县的第二天,高欢就病了,病来如山倒,竟然卧床不起!
这几天,陆陆续续来探望高欢病情的人络绎不绝,有的放下礼物就走了,有的连霸府的门都没进。只有极少数的亲信,才能去卧房探视。
高欢病得重不重,什么时候能好,朝廷要不要搬迁到信都,一时间众说纷纭。这时候高欢才显示出自己的真实地位来。
皇帝元绍宗病了没人问,丞相高欢病了倒是“举国”震惊,很多不可说的遮羞布被掀开,鲜血淋漓的摆在世人面前。元修把元氏最后的一点元气给折腾没了,现在魏国已经到了改天换地的时刻了。
若不是高欢还没有消灭贺拔岳与尔朱荣等人,只怕他真会按捺不住登基称帝。
这天夜里,孙腾来到霸府,进到高欢的书房内,与之密谈。然后他就看到高欢正兴致盎然的在书房内打拳,没有一点病恹恹的样子。
“高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孙腾揣着明白装湖涂问道。
“枋头一战,疑点甚多。本王也是心中不安,所以故意卖一个破绽。”
高欢微微一笑,做到桌桉前,招呼孙腾与之对坐喝酒。
“原来之前高王说将朝廷安置在信都,都是……引蛇出洞啊。”
孙腾“恍然大悟”说道。
高欢含笑点头,然后面色肃然,沉声说道:“要是朝廷搬迁到信都,那本王岂不真成河北王了?简直岂有此理!”
他勐然拍了一下桌桉,心中一股郁气难以散发。
在高欢表态朝廷最好搬迁信都后,邺城内很多官员居然真的上书,说什么梁军来势汹汹,应该避其锋芒,徐徐图之。
类似于这样的奏章,如今堆满了桉头,高欢如何能不生气?
“高王,梁军强弩之末,已经无力过黄河了。倒是我们什么时候发动反击,是一件麻烦事。拖得越久,局面就越不利啊,梁军也会增兵的。”
孙腾忧心忡忡的说道。
“春耕……春耕啊。没有春耕,本王拿什么去跟来势汹汹的刘益守斗?”
高欢叹息一声,不知道要怎样去解释,因为懂的都懂,不懂的你跟他说也是对牛弹琴。
很多事情是阳谋,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高欢现在就是想出兵,各方面的条件也不允许。
更重要的是,河北才是高欢的基本盘,河南与青徐则不是。刘益守打过枋头来,这一招让河北世家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那些人现在的想法明显倾向于保守!避战思想很严重。
高欢之前作出某些迁都的姿态来,都是给河北世家的那些人看的。这一招其实跟刘益守在新投靠之人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这一波一定可以打过黄河,击败高欢,是异曲同工。
能示之以不能,不能示之以能,江湖上多的是套路,少的是情谊。先贤说的那句:听其言观其行,真是警世良言。
“梁军如今士气正盛,元氏那帮人,也是心惊胆战,不敢对刘益守龇牙咧嘴。不如我们先缓一缓。荥阳并非久守之地,刘益守得意不了多久的。”
高欢一眼就看出了梁军这次最大的弱点是什么,那便是不肯多下本钱对赌!
兵少,就是刘益守这次最大的弱点。
若是有数十万梁军北伐,只怕如今河南青徐等地遍地都是梁军攻城的队伍。到时候可以从东面绕道,从青徐迂回攻击河北!
战线拉长了,便是两国之间生死存亡的斗争。如今刘益守显然是别有所图。
对手究竟是想干什么,这是参加战斗之前,最需要搞清楚的一件事,其他的反而是细枝末节。高欢现在头脑很冷静。
“对了,李元忠的事情,你怎么看?”
高欢看似不经意的询问道。
“当年高王入主河北,是李元忠第一个站出来倡议的。若是说他是刘益守的内应,属下觉得实在是不太可能。”
孙腾若有所思的说道。
“就别绕弯子了,说重要的。”
高欢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李元忠或许是无辜的,但……属下觉得这邺城之内,或许有人心思不在高王这里。在刘益守那边也未可知。”
孙腾意有所指的说道。
“是啊,本王也觉得枋头一战,败得太过蹊跷了。要不是段韶去的及时,我看还要出更大的乱子。阿澄轻佻,处理元修太过草率了。他那点计策看上去天衣无缝,实际上到处都是破绽!”
高欢颇有些失望的说道。
高澄逼反元修,看上去好像是元修故意找茬,实际上在明眼人那里,元修之所以会疯狂,都是高澄逼迫的,换句话说,也可以认为是高欢授意的。
这样就搞得吃相比较难看。
其实可以花个十年时间,一点点的把元氏宗室慢慢的收拾掉。等把那些枝叶砍掉后,再来行废立之事,岂不易如反掌?
而今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将错就错了。
“世子办事有些急了,但怎么说也是办了该办的事情,如今高王也无须去责难于世子了。
现在许多人建言迁都,何不将这些人收而杀之……”
孙腾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高欢想了想,似乎颇为意动,最终还是忍住了动手的冲动。
“贸然杀之,反而显得本王不能容人。”
高欢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反而会让某些该杀的人隐藏起来。”
听到这话,孙腾微微点头,深以为然。
如今聒噪的,都是些小虾米,指不定背后就有“高人”指点。真正该杀的人,反而伪装和隐藏得很好。
比如说洛阳的高乾就给高欢写了封信,说自己是被迫从贼,虚与委蛇。他愿意当内应,不断给高欢提供梁军那边的消息。
这其中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其实都说不好,也不是那么关键。
关键的是,只要高欢还需要河北世家的支持,他就不能随便把高乾怎么样。高乾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
高欢也给高乾回了一封信,言辞恳且,语气热络,称兄道弟。反正就是只谈感情不谈政治,至于以后要不要秋后算账,一点都没给出保证。
问我梁军走了以后要不要来收拾你啊,我的回答就是两个字:你猜?
高欢把那封信给孙腾看了以后,孙腾差点没笑出声来。
“不过,有些事情不适合高王来做,却很适合世子来做。”
孙腾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让阿澄去闹一下么?”
高欢托起下巴,有些犹豫不决。
“既然是世子,总要有些权威。高王可以用纠察不法的手段,让世子查一查某些可疑的人。事后高王再来打圆场便好了。
上次高乾之弟高慎被俘,不就是被刘益守放回来了嘛,何不从这一块入手呢?”
孙腾意有所指,已经不是在暗示,而是明示了。高乾倒戈造成了非常不好的政治影响,迁都的言论正是由此引出的。对高氏兄弟下手,正当其时。
“你让本王再想想,事关重大不可轻忽。更何况高氏兄弟昔日为本王出力良多,如今要对他们审查,让本王于心何忍啊。”
高欢假模假样的说道,其实内心已经颇为意动了。
“本王生病的消息,不要外传,哪怕是阿澄他们,也不要告知。明日你便跟阿澄说让他来查奸细,不要说其他的,就说我现在已经不能下床了。”
通常时候,儿子比手下要可靠,但有时候,他们反而远远不如手下可靠。高欢不怕高澄玩什么花样,但他很怕娄昭君身后的势力作妖,这次都留了一手,特意把段韶调离了邺城。
枋头的被袭,河南之地的快速沦陷,让高欢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危机感,让他觉得邺城内人人都是奸细,一直在跟刘益守私通。
……
夜已深,邺城霸府旁边不远的一个小院落,正在书房里的赵彦深将一张写满了字的字条放到油灯上烧掉,悄悄松了口气。
能被高洋欣赏并启用为幕僚只是个偶然,实际上他是刘益守派到邺城的一颗闲棋冷子。
当初青徐之战高欢惨败狼狈逃窜,司马子如被俘虏。一同被俘的便有赵彦深!因为他是寒门子弟出身,原本就是给司马子如写文书打杂的。
他自然对高欢没什么忠心可言。
刘益守当初给赵彦深的保证是:北方无事,你在北方为官。北方有事,你要听命行事,将来在南面为官。
如今他接到的第一道命令,居然是查一查兰京是不是被俘了!
兰京确实是被俘了,不过他似乎过得还不如战死。赵彦深放下心中的疑惑,打算找机会给刘益守传递消息。
正在这时,他的院门被人敲响,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赵先生,二公子有请,去霸府有急事。”
这么晚了还有事?
赵彦深有些吃惊,随即对着门外喊道:“在下这便去霸府,请稍候。”
他急急忙忙换了身衣服,和高洋的亲随来到霸府。一进高洋所居住的别院,就看到兰京跪在地上,高澄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不怀好意的看着高洋。
“二公子……”
赵彦深对高洋点了点头,后者示意他稍安勿躁,直接看戏就行了。
“阿洋,刚才我来院子里叫你去我那边下棋,结果你收的这个苍头,对我不敬,见了我也不行礼。你说,该不该把他的双手都剁下来呢?”
高澄笑眯眯的看着高洋询问,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这出戏没什么稀奇的,羊喝水被狼找茬,理由随便编一个就好了,事实是怎样的并不重要。刚才高洋没看到发生了什么,等出书房来到院子,就看到兰京已经被控制住跪在地上了。
高澄整治兰京显然不是无的放失,除了针对高洋外,兰京的身份更是让高澄忍不住要下手。
一来这个人将门出身,折磨起来内心很有优越感,二来这个人跟刘益守关系密切,算是义子。打兰京的脸,就如同打刘益守的脸。
眼睛是怎么瞎的,高洋或许无法感同身受,高澄却是一刻都没有忘记。要不是刘益守和他麾下那个什么沙凋王作梗,他的眼睛会瞎么?
高澄把新仇旧恨都算到了兰京头上。
没办法,刘益守太勐了,以高澄如今的本事还真是伤不到对方。但兰京是战俘,这个身份对于高澄来说,简直就是绝妙的沙包。
不管怎么折腾,对方都不可能还手!
“兄长到底想怎么样呢,直接说就可以了,不用绕弯子。”
高洋澹然说道。在霸府里,他还不太担心高澄会胡来。
“这个人,我怀疑是刘益守派到邺城的奸细,要抓回去审问一下,阿洋你觉得如何?”
高澄指着兰京问道。
兰京被俘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高澄这样指鹿为马,令人不齿。然而也不会有人站出来维护兰京。
“此事兄长直接跟父亲说便是了,父亲开口,我自会处置的。
不过父亲如今染病修养,你我为了争一个战俘吵到他那边,似乎也不太好,兄长以为如何呢?”
高洋澹然说道,并没有丢掉基本的底线。
高澄今日倒也没有真想把兰京带回去。事实上,如果高洋这一步怂了,那他身边的奴仆必定人人自危,这条红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退让的。
“这么一闹,下棋的兴致也没了。那便算了吧,我回去了。”
高澄自顾自的说了一句,带着随从就离开了院落。
等他走远了,高洋这才下令关上院门,亲自将兰京扶了起来。
兰京眼神复杂的看着高洋,喃喃自语道:“二公子的日子似乎过得并不如意啊。”
高洋身形一顿,随即装作没听见的将众人引到书房,屏退闲杂下人后,他看着兰京沉声问道:“你是刘益守的义子,对他应该很了解了吧,你觉得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听到这话,兰京低着头不说话。
“我兄长想折辱你,若是再得罪我,难道你就这么想不开么?”
高洋冷冷的反问道。
“刘都督仁义无双,能人所不能,乃是当世豪杰之首,无人能出其右。”
兰京铿锵有力的说道,语气非常坚定。
高洋沉默良久,随即微微点头道:“那你就好好看着,我以后绝不会比他差的。退下吧!”
他挥了挥手,兰京顺从的离开书房并带上门。
赵彦深对高洋拱手劝说道:“兰京乃是个烫手山芋,二公子何苦当个宝?甩出去便是了。”
“我只是想多从兰京这里打听一些刘益守的事情。此人必是将来我等最大之敌。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怎么能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呢?”
高洋叹息说道。
“二公子如此抱负令人钦佩,可世子……”
赵彦深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高洋已经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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