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后,高欢便急令高洋返回邺城,与之同行的还有段韶。当然,段韶带去的精兵由高欢的小舅子娄昭统领,依旧镇守枋头。
其实高欢也想把娄昭叫回来,毕竟枋头城已经十分不安全。
娄昭是自家人,虽然是没什么忠诚方面的忧虑,可这家伙无论打仗还是从政,都是习惯持续摸鱼不干正事,叫他回来也没什么用。
而且刘益守这一击,真是把河北各路人马都吓坏了。
要是不留个自家人在枋头镇守,高欢还真怕手下的人直接投了刘益守,比如说李元忠这样的。
一行人回到邺城,还没有入城,就看到独眼龙高澄带着几个文官在漳河边等待,似乎是准备为段韶他们“接风洗尘”的。
不过明眼人很快就察觉到,高洋这次在枋头被刘益守搞得灰头土脸的。虽然战败没有他任何责任,但终究还是被敌人肆意玩弄一般的惨败。高澄或许正是来看高洋笑话的也未可知。
“阿洋,你这次可要倒霉了,父亲大怒,正在家等着收拾你呢。”
高澄一见到高洋,就嬉笑挖苦试探。事实上,高欢什么也没说,都是高澄在诈唬。
高洋低着头,看上去很有些害怕的样子,根本不敢接茬。
这种态度让高澄内心很满足,他忽然瞥见有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穿着白色的袍子,那款式迥异于魏军的军服。此人正牵着高洋的马,站在不起眼的位置也没什么存在感。
高澄指着那人问道:“这是谁?好像没见过啊。”
“回世子,这位是二公子新收的苍头。”
赵彦深不卑不亢的说道。
段韶看到气氛好像有点不太对头,走到高澄面前说道:“阿澄,高王让我等返回邺城,可是有什么大事么?”
“一些军务而已。”
高澄澹然的岔开话题,眼睛死死盯着兰京。
看这位的衣服就感觉不太像北边的风格,高洋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高澄感觉无比紧张。
“一个南军的俘虏而已,高王还在等着我们呢,在下就不陪世子踏青了。”
段韶对着高澄拱手行了一礼,便准备带着众人入城。高澄忽然抬起胳膊,拦住了跟在高洋后面的兰京。
“既然是俘虏,见到本世子为何不跪?”
高澄仅剩下的那只眼睛,冷冷看着兰京问道。兰京低着头,不想搭腔,态度与高洋别无二致。
正在这时,高澄突然拿起佩剑,用剑柄的那一端勐顶到兰京的腹部。后者猝不及防,瞬间就痛得趴在地上干呕!
所有人都没料到高澄突然来这么一下!
“一条狗而已,你以为你跟了个废物,就在本世子面前抖起来了?”
高澄一脚踩在兰京的头上,将对方的头按在地上摩擦。
“叫啊,你怎么不叫?你就是条狗而已,你怎么不叫?”
看到这场面,高洋紧紧的握住拳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知道高澄这不只是在折辱兰京,更是在试探自己!
他越是维护兰京,高澄就跳得越起劲。事情越闹越大,高欢会怎么想?
高澄不蠢,他现在就在故意演给人看的!
“世子,您踩着他的头,他又怎么叫呢?左右不过是个奴仆罢了。”
唐邕不动声色的解围道。
“说得也是,罢了。”
高澄冷笑一声,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隐忍退让的高洋,转身便走。
等他率先入城后,赵彦深也将兰京扶了起来,众人跟在高澄后面入了邺城。
……
刘益守带兵北伐,自长社以北的地盘,都没有好好攻略,只管一路埋头打到荥阳。
本来,黄河以南的地盘,还有很多都是处于观望状态。这些地方的郡守城守之类的官员,多半都是北方世家子弟,也不是铁了心的跟高欢一条路走到黑。
他们见魏军败退得如此迅速,心中也打起了小九九。魏军惨败对高欢而言是坏事,对他们而言那可就未必了。因为这意味着朝廷的力量正在迅速消退,他们的自主性大大加强了。
这些人打的算盘很好,如果刘益守若是带兵攻城,那么他们会不做任何抵抗就开城投降。
但刘益守若是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也就当做是没看见梁军一般装聋作哑。
而从邺城那边来的政令军令,他们自然也是当做自己没接收到一般。
简单的说,这些人便是首鼠两端,待价而沽。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当刘益守带兵攻枋头大胜而归的事情传开后,河南之地的情况就起了变化。
得知刘益守胜利归来后屯扎荥阳,黄河南岸各城都派人到荥阳跟刘益守表忠心,并送来大批粮草辎重,名义嘛,自然是支持刘益守打过黄河,消灭高欢。
这些的表现一如当年高欢击败尔朱荣后,将其赶到晋阳那时候的样子,几乎找不出任何区别。
这天,荥阳城的府衙大堂内,来了一位并不特殊却又是自来熟的客人:冯昕。
自来熟是因为他是冯娘子名义上的堂兄,不特殊是因为他和很多世家子弟一样,是带着城池投靠的。
冯昕乃是白马县县令,地盘不大,位置却很重要,乃是黄河岸边重要的渡口,在濮阳境内。冯昕投靠过来,梁军便可以监视魏军另外一个可能的主要渡河地点。
当年陈胜吴广起义后,便从白马渡过黄河,北攻赵地。
“妹夫英明神武,一战破魏军,锐不可当啊。在下真是佩服到了极点。”
谈完了事情,冯昕拿到了所谓的“任命书”,心满意足的对着刘益守疯狂拍马,彩虹屁一阵接一阵的,刘益守都完全没法插话。
有了刘益守的“任命书”,那么他就是新朝廷的人了,和高欢已经划清了界限。更何况他是冯令华的侄子,冯娘子的堂兄。刘益守又勐得一比。
他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区区高欢,呵呵!不过如此而已!
“如今高欢主力尚在,冯先生还是早些回白马县,有事直接派人告知于在下便好了。”
刘益守客套的说道,起身行礼,准备送客。
冯昕也站起身,拉着刘益守的双手,热络的说道:“我们都盼着王师北伐,如今好不容易把你们盼来了。”
看冯昕说得情真意切,几乎垂泪。
刘益守也激动的和对方握手道:“早些回去吧,高欢说不定会偷袭白马县。只要有风吹草动,派人来荥阳求助,莫要逞强啊!”
二人惺惺相惜,刘益守一直把他送到府衙门外,这才回转到大堂里,忍不住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这些人千篇一律的套近乎,满口的甜言蜜语,都把他给腻歪坏了。
“冯昕是跟冯娘子有亲戚关系,我不得不出面。下次要是来个没啥关系的,你来接待得了。”
刘益守勐灌了一口茶,摇头叹息的对王伟说道。
“无所谓的,主公只要悄悄堵住耳朵就行了。他们也只会说一句话而已。听与不听,都是那么回事。”
王伟忍不住调笑道,心情好到了极致。
刘益守“任性”一击,倒不是说消灭了多少魏军,而是把魏军和高欢的“势”打崩了!
在那之前,无数观望者们都是认为刘益守不过如此。可那一战之后,他们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刘益守这么点兵马,都能去河北兴风作浪。那要是梁国大军压境,高欢就真能守得住邺城么?
枋头是怎么来的呢?这地方就是当年曹操在官渡之战击败了袁绍以后,渡过黄河在此地兴修水利,大兴土木,准备来攻克邺城的用的。
占据了枋头,就是打通了黄河南岸到邺城的补给线。这里不仅仅是一个防御体系,更是一个大型的水利工程。
当刘益守大军退到荥阳修整的时候,河南各路势力终于坐不住了。此时不下注,更待何时?
“他们说的哪一句话?”
刘益守好奇问道。
“汪汪,汪汪汪汪!”
王伟学了句狗叫,拱手对着刘益守行了一礼。想表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那些投诚过来的世家子弟说的话再怎么漂亮花俏,归根到底,不也跟摇尾乞怜打算抱大腿的狗狗一个样嘛。
见到新主人,就兴奋的汪汪两声。
“说他们是狗……倒也没什么问题了。”刘益守哑然失笑,继续说道:“但他们可比狗坏多了。你强大的时候他们是狗,摇尾乞怜的看起来人畜无害。
你弱了他们可就是狼,要扑过来将你吃干抹净的。”
刘益守面色一沉,悠然叹息。那些贱骨头的世家嘛,就是不能惯着,要时刻敲打才行。
“河南之地,已经投靠得差不多了。现在在黄河南岸已经形成了一道虚弱的防线。再怎么样也是聊胜于无。”
刘益守语气很是谦虚,似乎并没有大胜一场所该有的猖狂。
“主公莫非是想退兵?”
王伟疑惑的问道,枋头大胜,其实邺城也不是不能想了,万一高欢不察呢?当年项羽三万骑兵就大破刘邦几十万兵马呢!
“进退自如,方为用兵之道。话不可说尽,力不可用尽,凡事都要留有余地。
我打算派你去南颍川郡整顿于谨他们的兵马,顺便监督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到时候,很可能我回师还需要你们来接应的。
至于荥阳这里,阳休之也应该要来了。”
刘益守很是慎重的说道。
“主公竟然已经想到这一步了?”
王伟大惊失色的说道,刘益守在那些新投靠的世家子弟面前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那时候刘益守是把胸脯拍得啪啪想。凡事是听到刘益守的保证,似乎都觉得梁军打到信都等地只是等闲而已。
没想到刘益守已经在安排撤军的事宜了!
“虽然我也想一口气解决高欢,但是梁国内部麻烦不少。就算勉强解决了高欢,尔朱荣、贺拔岳等人也会成为新的麻烦。给高欢留一口气,让他继续跟尔朱荣他们打生打死,这比我们勉强用兵要好太多了。”
刘益守摆了摆手说道。他想得很明白,不解决梁国国内的内患,对北方用兵,只是一种削弱政策,而非是要举国之力去消灭北方的政权。
“主公所言极是啊。”
王伟叹了口气,人一旦冷静下来审视自身,脑子里的膨胀感就会消退很多,总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
很多人总是被动的做到这一点,后知后觉。
能够主动做到的,无一不是出类拔萃之辈。
比起当初入洛阳以后就得意忘形的白袍军,如今的刘益守无疑是吸取了很多教训,该高调的地方疯狂吹牛,该低调的地方一言不发。
“主公,我们这一下把高欢狠狠捅了一刀,他到底会如何去应对呢?”
王伟若有所思的询问道。
“谁知道呢?我们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情而已。”
刘益守叹了口气,后面的大战恶战不少呢。战争你挑起来了,可未必会如你的愿望结束。谁敢说自己常胜不败呢?
……
段韶将他对之前一战的分析写成册子交给了高欢,但对方明显是只看进去了一部分,却没有看进去另外一部分。
今日书房里高欢麾下各路主将都到齐了,面色轻松的人几乎看不到,一个个面色灰败,心事重重的模样。
“此番我军在枋头三个粮仓被毁,损失颇大,影响后面用兵。敌军虽然已经退到黄河南岸,但我们也都跟南岸的城池失去联系,如今只能于北岸自保而已。”
段韶小心翼翼的对高欢说道。
“邺城还守得住么?”
高欢沙哑着嗓子询问道。
在场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高欢居然能问出这么没信心的问题来。
“高王,虽然我军新败,但梁军兵少,无法打过黄河,高王不必担忧邺城的安危啊。”
孙腾有些着急的说道。
高欢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当年陈庆之七千白袍,算多么?”
高欢沉声问道。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陈庆之七千人就把元魏打穿了。如今高欢手里的实力还不如当初的尔朱荣呢!
“高王,如今梁军坐镇荥阳,看上去并无攻打河北的意思啊。”
段韶小声劝说道。
“你不懂,万一梁军后面支援前线怎么办?难道梁国就刘益守这么点人么?你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啊。”
高欢语重心长的说道。
众将都不说话了,看起来,高欢像是被刘益守的疯狂与果决给吓到了。
“高王,末将愿意带着先锋先屯兵安阳,拱卫京畿。然后高王再来定夺北迁的事宜,也是不迟的。”
段韶站出来拱手请战道。
高欢眉头舒展,总算是有人领悟了自己的言外之意。他微微点头道:“孝先之言,甚合我意。你便领本部人马屯扎邺城之南的安阳。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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