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真是忧国忧民啊,老朽佩服之至。”
袁昂微微一笑,给刘益守倒了一杯酒,接着说道:“只是老朽早已不是当初的吏部尚书,更不是当初的司徒。吴王现在就是求老朽出山,老朽这身子骨,也是吃不消,唉,岁月不饶人啊。
那些军国大事,老朽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袁昂满口打哈哈,摆明了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这个老硬币!
刘益守心中大骂。
当初萧统病故,萧衍要选太子,满朝文武几乎都是偏向萧纲的,就连兰钦都投靠了过去。唯独这位袁司徒,宁可辞官,也要站萧统后人这边。
如果说这是个巧合的话,那么当初萧衍想把萧玉姚下嫁给刘益守,袁昂拼命站出来阻止,就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
一个刘宋末年出道就当官的人,活到萧衍遇刺,还身体倍棒,吃嘛嘛香,这种人能是个铁憨憨么?
“袁老先生谦虚了,老先生虽然赋闲在家,可门生故吏,那可是遍布朝堂与地方。很多事情,袁老先生开个口,比在下这样的粗鲁武夫开口,要好太多了,不是么?”
刘益守懒得跟对方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袁昂沉默了,事实上,他早就知道刘益守会来,这一关是逃不过去的。
人心就是这样,到什么时候就说什么时候的话。
萧衍还在的时候,刘益守若是想造反,那就是乱臣贼子。
萧衍不在了,刘益守形同摄政,他若是想造反,那就如同司马懿之流,毁誉参半。
若是刘益守能够收复旧都洛阳,一统天下。那他就是众望所归,不存在所谓的“造反”之说了。
所以明摆着的,取决一个人行为是否妥当的决定因素,不是看这件事本身,而是看外部的大环境如何。并不存在绝对的善与绝对的恶。
现在这个节骨眼,刘益守若是要取代萧氏自立为王,那他就是乱臣贼子。但他收拢大权,抵御北方的侵袭,这就不是贼子,而是顺应时势。
无论如何,刘益守开了口,这个忙袁昂是必须要帮的。
哪怕他快八十了无所谓,可自己蹬腿不要紧,家里那个傻儿子怎么办?
“老朽虽然人微言轻,但若是国家有事,需要老朽出力,还请吴王不要客气。”
袁昂对着刘益守深深一拜说道。
“不敢当不敢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刘益守连忙扶住袁昂,对他小声说道:“是这样的,我想请老先生上书朝廷,请求对建康周边和三吴地方的土地进行土断。成与不成,老先生不需要去理会。”
“土断?”
袁昂一愣,这玩意实在是不新鲜,刘裕那时候就玩过,桓温也玩过。成果也不能说没有,只是一时之法,保不了万世太平。
“若是仅仅是上书土断,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如今大敌当前,土断定然会造成朝局动荡,这个……是不是有些文不对题?”
袁昂意有所指的问道,他显然知道刘益守想要的是什么。
两个字:粮草!
世家豪强那边榨不出私军来,之前有私军的很多大户,都在一波一波的动荡中,将兵权交了出去。但这些底蕴深厚的世家,粮草辎重却是不缺的。
如今青徐前线,只要有韦氏的一支精兵就足以堵住河南的口子,招募一些郡兵屯守关键据点没有任何问题。
刘益守缺的不过是粮草而已,招募的郡兵不是木头人,一样要拿粮草养着的。
“如果只是上书的话,老朽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袁昂点了点头,这件事办起来倒是比想象中要轻松。
“若是老先生的门生故吏问起来……”
“老朽会说的,都是我自己的意思,无人授意。”
袁昂点了点头说道。
“如此,我便替前线将士谢过袁老先生了。”
刘益守双手拢袖,对着袁昂深深一拜。
“军务繁忙,在下就不打扰袁老先生休息了,告辞。”
袁昂把刘益守送到府外,等回到府中,就把长子袁君正找来。
“建康城外的那些田产,都分给耕种的佃户吧。家里的浮财,也都捐了,赈济灾民。”
袁昂有些疲惫的说道。
“父亲,这些都捐了,我们吃什么?好多都是先帝(萧衍)赏赐的啊。”
袁君正喜好锦衣玉食,吃不得一点苦。要是把家财散尽,还不如杀了他痛快点。
“岂不闻古人云:散财免灾?照办就是了,休得聒噪。”
袁昂的态度甚为坚决!
“对了,近期就不要乱跑了,在家闭门读书。辞官的书信我会替你写的。”
袁君正刚要出门,袁昂又补了一刀。
后者立马感觉天塌下来了。
……
邺城,霸府,书房。
高欢面前摆着一大堆整理好的文桉,身边站着一言不发的孙腾,高澄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眼睛还疼么?”
高欢轻叹一声问道。
“还……还好。”
高澄准备说“还很疼”,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还好”。
“此番出征南阳,你表现得很好,没有什么事情做错的,不必介怀。”
高欢站起来,拍了拍高澄的肩膀说道。
“世子之位,还是你的,也是你应得的。不用在意府中的闲言碎语。”
高欢轻声安慰道。
“父亲……”
高澄有些感动,他原以为高欢回来以后会把他痛打一顿,至少是痛骂一顿。没想到这次高欢回邺城,对他只有安慰。
“高王,此番世子出征南阳,确实可圈可点。特别是奔袭南乡一战,有名将之风。被关中那帮人暗算,其中颇有些蹊跷,并非常态。”
孙腾在一旁给高澄说好话。
“龙雀所言极是,我亦是这样想的。不能带兵,岂可继承我的衣钵。”
高欢看了看高澄蒙着的那一只眼睛,抓起桌桉上放着的那一支箭,若有所思。
“没想到射你眼睛的竟然是斛律金之子,此事还没有完结,为父定然会为你讨还公道。”
高欢沉声说道。
把人射死,可以说是刀剑无眼,战阵之上各为其主。可是射瞎眼睛,伤害很大,侮辱性更强,这一点高欢不能忍。
“谢过父亲!”
高澄激动的说道。
“去歇着吧,你还要好好养病。”
高欢对着高澄点了点头,后者十分听话的退出了书房。
等他走后,高欢看着孙腾问道:“你以为如何?”
高欢没有明说是什么事情,但是孙腾跟高欢一二十年的交情了,显然知道高欢问的是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这世上有些人遭遇挫折就会一蹶不振,有些人反而是愈挫愈勇。不过说到底,此事对世子来说极为不利。将来世子上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前秦苻生。”
想说的话,被孙腾一口气说完,搞得高欢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最后化为一声长叹。
刚才安慰高澄的那些话,都是违心之言。高欢比谁都明白,这是个看脸的时代!
前有娄昭君看上守城门的贺六浑,后有俊朗不凡的刘益守广开后宫。倘若这两人都瞎了一只眼,妹子还会贴上来么?
想都不要想。
那些说外表不重要的人,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就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高澄的眼睛瞎了一只,那么他在高欢手下小弟心中的分量,就会轻一大截!别人怎么想不知道,起码高欢就是这么认为的。
一表人才这四个字,可不是瞎掰啊!
“依龙雀之见,要如何处理才好啊。”
高欢不动声色问道。
“高王如今春秋鼎盛,尚且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不过嘛……”
孙腾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
“不过怎样?”
高欢饶有兴致的问道。
“二公子高洋,深沉有智略。主公当年小试一番,他便有快刀斩乱麻之言。在从前,二公子或许还轮不到高王去考虑他。可如今的情况,将来不妨多给二公子一些机会,有备无患。”
“嗯……”
高欢沉思片刻,没说话。
事实上,他对高洋也高看一眼,认为这个儿子的心智不在自己之下。
然而娄昭君却非常不喜欢这个儿子!原因也跟现在的高澄一样,高洋有严重的皮肤病,看起来远远比不上玉树临风的高欢。
孙腾说得很有道理。如果将来需要儿子接班了,高澄因为独眼龙的问题,麾下将士都不能拥戴他。而那时候又没有其他靠谱的接班人,这偌大基业,岂不是会分崩离析?
一想到这里,高欢就觉得全身发冷。
“龙雀言之有理,自今日起,二公子就由你来教导吧。”
高欢叹了口气,将来如何且不去说。至少让孙腾指点一下高洋,培养一下自己的次子,这个是没有一点坏处的。
这次回邺城,看到高澄眼睛瞎了一只,高欢这心里就已经是拔凉拔凉的了。
“对了,如今青徐战局焦灼,你觉得应该如何应对为好呢?”
高欢一边在书房内踱步,一边很是随意的问道。其实这才是今日叫孙腾到书房议事的最主要目的。高澄那档事,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高王,您有没有想过,那刘益守得了南阳,可南阳今年是错过春耕的,有几个郡的灾民,要如何养活呢?”
孙腾压低声音问道。
高欢顿时明悟,如同醍醐灌顶。
“我倒是想差了。”
“龙雀是说,如今出兵青徐的机会来了,对么?”
“主公所言极是!如今刘益守派重兵屯扎南阳。青徐又牵制了部分兵马,梁国虽然兵多,可也不是所有的部曲他都能够随意调动。
可以想象,刘益守现在肯定是既缺兵,又缺粮。我们不如从河南之地进攻,南可下寿阳,东可攻青徐。若是刘益守派南阳之兵救援,我们正好攻南阳,收复失地。”
孙腾虽然没有具体说怎么打,高欢脑子里倒是有了大概的印象。从颍川郡入手,攻河南之地,先将两淮与荆襄阻断开来。
“此前折了窦泰,大军士气低迷,贸然出征,恐有不测。”
高欢叹了口气,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主公,若是现在就攻河南,夏季涨水,一条河就把我们挡住了。主公麾下精骑根本无从发挥。不如等到秋收再动手。不动则已,动则雷霆。”
孙腾虽然坐镇邺城,却是一直在严密关注战局。他说的这些都不是无的放失,而是针对目前梁国的情况来定的。
到了冬天,河道结冰,北方的骑兵可以毫无顾忌的在河网交错的地段迂回。而梁国比较强劲的水军,则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
“其实,我是想现在就带兵去突袭梁国边镇的。”
高欢悻悻说道。
他只是觉得时机不错,倒是不像孙腾那样考虑得如此周全。
“主公,欲速则不达。可以派出一支小规模的精兵,在河南之地劫掠梁国村镇,让他们疲于应付。”
孙腾又上了一条毒计。
“不错,龙雀之策深得我心。”
高欢微笑点头,先派小部队骚扰,让梁军调动起来,疲于奔命。等秋收之后,大军压上,步军正面突破,骑军迂回,在冰面上过河如入无人之境!
想想都美得很。
“封隆之与李元忠目前就在南颍川郡,不如让他们行动。”
知道高欢回来肯定会各种问询,孙腾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应对。
“那就依计行事吧。”
高欢微微点头,又想起了高澄的眼睛。
这个仇虽然是斛律家的人犯下的,但终究还是要算在刘益守头上。此时高欢也意识到,新格局已经到来,刘益守作为主要玩家之一,已经入场了。
将来,必定是一番你死我活的恶斗。
……
玄武湖边的宅院卧房内,刘益守正在给萧玉姈洗脚。
这位长城公主目光如水的看着自己的男人,眼波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郎每次来建康,好像都会带着妾身呢。”
“那是自然啊,近乡情怯嘛。你生在建康长在建康,我来这里,肯定要带你一起来啊。”
刘益守很是随意的说道。
“今天白天的时候,安吉公主来替驸马王实前来求官,我没有答复。”
萧玉姈幽幽说道。
安吉公主萧玉娡,才情在萧衍的公主里面排第一,从不轻易出面。如今她来找萧玉姈求官,可见这梁国的世道沧海桑田,权力已然是悄悄转移了。
“阿郎觉得怎样回复才好呢?”
“这王实是琅琊王氏出身么?”
刘益守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
萧玉姈一愣,随即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派人通知一下他,让他近期来见我便是。”
给萧玉姈洗完脚,刘益守搂着她的肩膀说道:“你的面子,我肯定还是要给的。”说完他便吹灭了油灯。
很快床上便传来欢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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