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高岳这次回到邺城,是没想过会遭遇这么糟心的情况。他很年轻,从小吃的苦也少,更没有高欢那样复杂的人生经历。
高岳认为,同样都是为高王做事,为什么这些人都有那么多的顾虑呢?不得不说,他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
虽然同样是高欢麾下,但不同的人,利益诉求亦是不同。这次高欢让高岳挂帅,最大受益人显然是高岳,而非高欢麾下其他将领。
试问别人凭什么无条件服从高欢,奉高岳为主将呢?
正当他在邺城四处奔走,多番劝说无果的时候,高澄带着祖珽,悄然拜访了焦头烂额的高岳。
这天邺城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高岳府邸的书房里,这位双眼血丝,充满黑眼圈的高欢族弟,正凝神看着坐在桌桉对面的高澄,以及在高澄旁边的祖珽,沉吟不语。
“今日拜访族叔,是希望可以助族叔一臂之力。”
高澄面带微笑,对着高岳深深一拜说道。
这位高王世子是什么德行,高岳知之甚详,绝对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高澄说要助自己“一臂之力”,恐怕这话就很值得推敲了。
“此话怎讲啊?”
高岳不动声色问道,食指敲击着桌桉,似乎漫不经心的样子。
“邺城诸将,并不齐心,以至于我父军令无法有效贯彻。究其根本,族叔威望不足,难以服众,恐怕也是难辞其咎吧?”
高澄根本就不打算跟高岳绕什么弯子,迎头就是一棒。
实际上,这正是高岳的心病所在。有了这次不听号令,需要高欢再派人来才能实行,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法不责众,这次不服高岳的将领太多,还有窦泰这样重量级人物。高欢就算回到邺城,也不可能处置这么多将领。
然而,如果这次摆不平那些骄兵悍将,那下次高岳要是领兵,谁会听他的,有没有人按照这次的“规矩”,有样学样呢?
不得不说,确实有着很大可能性。高岳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写信给高欢不过是“保底选择”,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能在没有高欢外力弹压的情况下摆平此事!
“唉,我正在为此事头痛。唯恐辜负高王所托。”
高岳深深叹息了一声。
两边客套得差不多了,高澄这才压低声音道:“若是我可以让族叔顺利挂帅,族叔能否给在下一个监军的职务呢?”
高岳恍然大悟,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不怕高澄没要求,就怕对方无欲无求。真要说碰到高澄这样的人“无欲无求”,高岳反而会害怕了。因为那就意味着他欠下高澄一个几乎不可能还的人情。
将来高澄必定会利用这个人情让高岳去做一些他不敢做甚至是不能做的大事。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就是这么个道理。
今天的人情今天还,高岳亦是觉得高澄的要求并不过分。高澄作为高欢钦点的“接班人”,跟随大军去“镀金”,掌控部分嫡系,是非常有必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课题。
高岳非常理解高澄的需求。
“世子随军,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高王那边……”
高岳还是有点犹豫,要是打赢还好说,万一打输了,高澄出事了怎么办?
要是打个仗把高欢的接班人给弄没了,恐怕他很难跟对方交代,罪过可就大了。
“族叔,上次我被人诬陷与庶母通奸,父亲差点废了我的世子之位。世上哪里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事情啊。还请族叔成全!”
高澄站起身,给高岳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高岳连忙将高澄扶起来,点了点头道:“世子有建功立业之心,高王喜爱还来不及,有怎么会苛责于世子呢。此事无碍的,无碍的。”
看到高岳点头,高澄微微一笑道:“族叔,是这样的。我娘舅家在北地根基深厚,如今在邺城的众多将领,都与我娘舅家关系匪浅。
侄儿回霸府后请我母亲出面,宴请众将,好言相劝,此事定然不难。”
娄昭君么?
高岳心中揣度,其实这次之所以很多北地出身的将领守邺城,就是因为高欢认为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以北地娄氏与这些人的交情,肯定可以控制住河北的局面。
比如说窦泰就是娄昭君的妹夫,娄昭君出面说话,那可比高岳强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倒也是个好办法。”
高岳沉吟片刻,感觉高澄虽然平时很喜欢胡闹,但这次出的主意还真有点对症下药的意思。
“如此,那便拜托世子了。”
高岳对着高澄一拜说道,事实上,他一回邺城就找过娄昭君了。只不过,娄昭君是娄氏的女人,高岳又不是高欢,娄昭君凭什么用自己关系网去帮高岳去做事呢?
娄昭君跟高岳拉关系,成功了会让高欢认为族弟私通老婆,自己头上绿油油,失败了就更别提了,那是肉包打狗,给白眼狼丢骨头。
无论成败对自己都没好处的事情,谁又会去做呢?
所以娄昭君在第一时间就以“我乃一介妇人,何以干政”为由,拒绝了高岳。这个理由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侄儿当然会劝说母亲同意,但是事成之后,还是需要族叔再去求我母亲。在下求母亲办事的消息,你知我知即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高澄一脸严肃的说道。
高澄去求高岳一同出征,最后游说娄昭君出面,这件事会让高欢很反感。
但娄昭君爱子心切,并且以大局为重,让高澄为监军,一同出征,高欢哪怕知道了也会原谅娄昭君的。
高欢总不可能跟势力强劲的娄氏翻脸,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这个自然。”高岳点了点头。
“好了,那侄儿这就回去办事了,族叔静候佳音吧。”
高澄起身告辞,并不想在高岳这里过久停留。对于他来说,高岳只是个工具人而已。
……
高澄的设想是很好的,然而,娄昭君并非普通女子,没那么容易被忽悠。
霸府内娄昭君的卧房里,高澄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娄昭君手里拿着一根拇指粗的藤条,冷冰冰的看着低着头不敢出声的高澄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高欢是个权术高手,而且很有手腕。他对于军权的分配与团队的平衡,是非常在意而且可以熟练操作的。谁要是打军权的主意,等于是在最让高欢不待见的领域里疯狂作死!
娄昭君知道高欢是什么人,也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行事一直都很谨慎。
“母亲,孩儿是世子,将来要当皇帝的!我若是没有军功,如何服众?母亲也好好想想啊。”
高澄不甘心的说道。
“你还敢顶嘴!”
娄昭君一鞭子抽到高澄背上,因为冬天衣服厚,虽然听起来打得很厉害,但实际上也只是让高澄感觉背上有点火辣罢了。
“母亲,难道孩儿说错了么?”
高澄不服气的反问道。
“住口!现在魏国的天子是元氏!你父都没有称帝,哪容得上你在这里叫嚣!”
娄昭君气得浑身发抖,其实吧,很多人都明白,元氏都是傀儡,天子元朗更是傀儡中的傀儡,根本没什么权力。
然而很多话秘而不宣,跟公然叫嚣,区别还是很大的。做事谨慎,不要授人以柄,这才是成功之道。娄昭君就是很满意高欢这一点,很会做表面功夫!
哪怕天气不冷不热,穿衣服和不穿衣服,给人的观感终究还是不一样吧?
“你真是要把老娘给气死!”
娄昭君一屁股坐到床上,默默垂泪。上次高澄私通郑大车,就让她很难下台了,没想到这次高澄居然想染指军权!
这是嫌弃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母亲,上次那个贱婢是诬告我私通庶母!这样的事情将来要是再发生,母亲能确定将来父亲一定会让您的子嗣接替世子之位么?您确定么?”
高澄对着娄昭君怒吼道。他对上次的事情真的很不爽!
娄昭君面色微变,沉默了。
确实,正如高澄所说,世子之位并不是固定的。将来高欢称帝了,谁是太子呢,虽然基本上就是高澄无疑了,但也未必是铁板钉钉。比如说上次高澄私通庶母那件事,高澄差点就被高欢一怒之下废掉世子之位。
连一个看门的大头兵(高欢),都可以一跃成为雄霸北方的诸侯,有什么理由认为高欢的那些庶子,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呢?
上次私通庶母的事情,确实是个阴谋。高澄只是之前私通过郑大车多次,但被告发的那一次,却真的没有被人捉奸在床!
也就是说,他虽然并不冤枉,但桉发的那件事,却又是被冤枉的!娄昭君也是怀疑,高欢麾下势力当中,看不惯自己的势力绝非孤例。
“再者,高岳虽然是族叔,但带走邺城所有精兵,母亲也不放心吧?有我在里面当监军,是不是要可靠一点呢?”
高澄继续狡辩道。
娄昭君微微点头,这次高澄确实有点急躁,但出发点却并非如同以前那样,像个发情的公狗一般四处祸害小娘子!
她也考虑到如果这次挫伤了高澄的积极性,那将来高澄办事会不会唯唯诺诺,缺乏进取心呢?
想到这些,娄昭君就有点投鼠忌器,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明确的拒绝高澄。
看到娄昭君颇有意动,高澄继续说道:“只要母亲请邺城诸将吃个饭,席间随意询问一番,恳求他们配合促成此事,也就够了。
父亲毕竟也下达军令要出兵南阳,他们反复推诿,本身就心虚,母亲促成此事,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高澄很懂娄昭君的脾气,表面上好像很是谦让克制,实际上内心掌控权力的欲望一点都不低。
“如此,那我便试试吧。”
娄昭君轻叹一声,勉强答应了高澄。郑大车与高澄通奸,居然被高欢放过,事后还多次临幸。这让娄昭君内心有着极大的危机感。
高澄这次的要求,也算是合情合理,可以试试。
“谢母亲成全!谢母亲成全啊!”
高澄激动的站起身,紧紧拉着娄昭君的手,却被对方很是嫌弃的躲开了!
“快滚快滚!这两天不要在我面前晃悠!”
娄昭君不耐烦的说道。
她不想高澄来烦,高澄还嫌她妨碍自己玩邺城的靓妹子呢。高澄行礼之后就一熘烟的跑出娄昭君的卧房,等对方走后,娄昭君这才深深一叹。
“母亲是有什么不开心呢?”
一个六七岁的俊俏男孩小猫一样熘到娄昭君的卧房里,像个小大人一般的站在娄昭君面前,恭恭敬敬的给对方行了一礼。
“唉,阿浪啊……”
娄昭君将小男孩抱在怀里,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只有你最乖最听话了。”
这是她的第三子,名叫高浪。随着他的长大,很多细心的人都发现,高浪的容貌好像跟高欢长得并不相似。
但是更俊俏更可爱。
府里有很多关于这个孩子的闲言碎语,也让高欢和娄昭君之间产生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痕。就像高欢从来不问这个孩子为什么长得那么像刘益守,娄昭君也从来不说自己经历过什么。
“你那位兄长很不听母亲的话,将来母亲废掉他的世子之位,让你当世子好不好?”
娄昭君小声在高浪耳边问道。
“母亲,废长立幼乃是大逆不道,兄长们会不高兴的呀。”
高浪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神态,那姿态像极了娄昭君当年所遭遇的刘益守。
“你……果然是很像你父。”
娄昭君面色复杂的握住高浪的手,轻声叹息道,心中五味杂陈。
……
“宇文泰确实有点本事啊,不过也到极限了。”
襄阳府衙的书房里,刘益守将宇文泰写来的战报放在桌桉上,一脸思索的模样。身边的王伟则是将青徐那边的战报都汇总誊写到册子上,便于查看。
因为那边的场面有点大,部曲也有点多,不归纳梳理很容易漏掉重要消息。
“主公以为如何?”
王伟低着头问道,抄写的速度一点都不见减慢。
“战线太靠前了,我估计魏军要反击,只是不知道会从哪里开始。惨败什么的也无所谓吧,只当是减肥了。”
刘益守面色平静的说道。
正在这时,沙凋王斛律羡一身积雪还未抖落的走进书房,拱手对刘益守说道:“主公,韦孝宽带着轻骑在叶县以北劫掠临近的南颍川郡!一路都是驱赶村民向北,只烧不抢!”
“哦?韦孝宽路子很野啊。”
刘益守抱起双臂,忽然对这个人感兴趣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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