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暄十四年,中秋,大虞都城华阳城。
华阳城如它的名字一般,华美如骄阳,永远都是太平盛世的模样。城内酒肆茶馆林立,有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戏,也有说书人慷慨激昂地说书。不过这里终归是天子脚下,戏文都是歌功颂德的华词丽藻,说书人讲的故事也都是些史书上记载的名将传,虽比不上地方丰富多彩,但表演得精彩,观众倒也乐在其中。
大街上熙熙攘攘,做生意的、卖艺的各显其能,各种叫卖声、叫好声此起彼伏。人群中有一个身材瘦削的老人,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褪色的麻布衣衫,行走在京城宽阔的石板路上,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他打扮得太过普通,似乎跟这幅繁华盛景并不怎么相称,但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分外有神采,他腰杆挺得笔直,一身儒雅的书生气让他很是出众。
彼时中秋节刚过,中午的天气却还很是炎热,管家卷起衣袖擦擦汗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老爷,前面可有不少暴民,要不您还是……”
老者没有理他,依旧径直向前走去。这一年大虞颇不太平,尚州涌入了大批乌兰难民,大虞本是处于好意收留他们,希望骁勇善战的乌兰人能补充大虞的国防,为大虞尽忠。可他们迟迟得不到安置,也不再相信大虞的官府,到处流窜作案,弄得京城也焦头烂额;中部湖州连降暴雨,冲垮了堤坝,百姓死伤不计其数。户部、工部派出大量人手去治水,可是收效甚微;还有西南的越州,被夜秦搅弄得支离破碎,原本宁静安乐之地变成了民不聊生的人间地狱,百姓背井离乡,四下逃窜。
京城的东南角有一处菜市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贫民区,有时也会在这里处决犯人,所以煞气很重,从地方涌入京城的难民聚集于此。他们被绝望折磨得失去了所有斗志,无论做生意还是讨饭都懒懒散散,眼珠子都不会动一下,倒是不停有人抱怨、咒骂。
那位老者听着听着,便皱起了眉头。他走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面前,和蔼地问:“这位大嫂,您这豆子怎么卖?”
豆子干瘪枯黄,跟老妇的神态神似,她眼巴巴地看着老者,殷切地说:“一斤两文,您买一点吧!”
“把这些豆子全买了吧,蔡青,给钱。”老者向管家吩咐道。
老妇欣喜万分,沟沟壑壑的脸上堆起了一堆堆皱纹。她絮絮叨叨地说:“这下好了,我孙儿今天可有饭吃了。”
“怎么,你们现在连饭都吃不上了吗?”老者和气地问。
“这还不都是那个什么,什么‘均地法’给闹的吗?我儿子本来在县城做生意,结果商人收的税越来越高,买卖做不起了,我们只能回乡下去了。结果好不容易买了几亩地,今年又多雨,庄稼全死了。别说交税了,就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儿子急火攻心,一头栽在地里,便再也没起来……”老妇说起伤心事,不由得摸起了眼泪。
“嗬,今天一个‘均地法’,不让做生意;明天一个‘护粮法’,粮食要上交,不让随意买卖,违令者没收土地,这下连地都不让种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嘲讽道。
“粮食缴上去,说是可以按斤数免徭役,结果就免那么三五天,哪里够得上粮食的价格?还说等有天灾人祸时,官府开仓济粮,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结果,还不是屁话?”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愤愤说道。
“这样下去,咱们大虞迟早得完!”
这一声喊出来,百姓们全都附和起来。其中一个年轻人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嘘,大家都小心点,这里是天子脚下,可别让人听了去。若被抓紧了直指司,那可就大祸临头啦!”
一听到“直指司”三个字,所有人都沉默了。那位老者却缓和了脸色,说道:“大家有什么苦衷,但说无妨。若各位的高见于朝廷有益,那是可以获得朝廷封赏的。”
“你谁啊?”一个壮汉乜斜着眼睛,不屑地问。
“大胆,敢对蔡丞相这么说话!”那个叫蔡青的中年人站出来呵斥道。
“蔡……蔡丞相?”
百姓全都目瞪口呆,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衣着朴素的老头,竟然就是传闻中的那个“率四十八位护卫”上朝的蔡丞相。
“蔡青,别吓着百姓。各位父老乡亲们,鄙人正是蔡赟。今天来到这里,也是想亲身体验百姓疾苦。刚才听诸位所言,蔡某深感惭愧,不想朝廷决策,竟会给百姓带来这么大影响。回去我就召集内阁开会,研究新的政策。”蔡赟诚恳地说。
人群一阵骚动,却无人再敢言语。蔡赟微微一笑,说道:“蔡某又不是老虎,诸位不必担忧,有什么烦恼,尽请言明!”
那位卖豆子的老妇犹豫了片刻,一狠心,跪在了蔡赟面前,说道:“拜见丞相大人,只要能把救济粮发到手,别让我孙儿饿死街头,我死而无憾!”
“请丞相大人开恩,救救我们!”
众人也跪了下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诉求。中午的天气依然有些炎热,蔡赟却并无一丝不耐烦。他让自己的随从一一记下这些难民的要求,并承诺自己会尽力解决。在他走之前,还用自己的钱买了好多难民卖的东西。蔡赟微笑着离开,身后的百姓都是千恩万谢,交口称赞,感叹大虞有一位贤相。又懊悔自己太心急了,不该那么骂朝廷,毕竟有这样一位爱民如子的丞相,大虞还是很有希望的。
快走到丞相府了,蔡赟看了看随从手中拿的那些歪瓜裂枣,眉头一皱,说道:“送到抚婴堂去吧。”
“是。”随从恭恭敬敬地说。
“那这个月给抚婴堂的物资……”蔡青小心翼翼地问。蔡赟白了蔡青一眼,蔡青立刻心领神会,吩咐道:“小的明白了,会从里面扣掉的。”
“还有,让城门守卫严加防范,不可再让流民入城。整个华阳城的气象,都被这些贱民给毁了。”蔡赟神情严肃地说道。
“是,小的这就去办。”
“另外,明天让户部派几个人,再去问一遍那些贱民的要求,一定要说是我的吩咐。以后不管他们的要求达成了没有,那都是户部的事了,跟咱们半分关系都没有。”蔡赟吩咐道。
“明白了。”蔡青垂首答应道。
“也不可对这些刁民太好,给他们一点好脸色,他们便会变本加厉地提各种要求。嗬,自己没本事,流落街头,反而还理直气壮地要求朝廷做这做那!”
蔡赟支开下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跨进了丞相府,几个小厮立刻跟上来,随着他进了卧房,毕恭毕敬地给他换好了衣服。一个丫鬟过来通报,说道:“老爷,江大人和孟老爷在客厅恭候您多时了。”
蔡赟一听“孟老爷”,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丫鬟盈盈退下,蔡赟却故意放慢了速度,让客人等了好一会儿,才朝客厅走去。江统身材干瘦,其貌不扬。民间有传闻,据说他抱起刚出生的孙子时,孙子刚睁开眼就嚎啕大哭。他自嘲道,看来我江某人面相确实凶恶,连孙子都怕我。九龙帮帮主孟不凡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浑身镶金带银,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他见蔡赟走近,赶紧大踏步地迎过去,殷勤地说:“丞相,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蔡赟轻瞟了一眼,转瞬换成满脸微笑,说道:“托孟帮主的福,日子还算顺畅。孟帮主光临寒舍,倒叫我十分意外啊!”
孟不凡闻言,心里一沉,赶紧说道:“丞相可真是折煞我也!可不能因为一点小误会,就影响了咱们的交情啊!”
蔡赟在心中琢磨了一下“咱们”二字,又轻轻笑了。他根本就看不上浑身匪气的九龙帮,在他眼中,阴狠毒辣的宙合门才更值得倚重。不过有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还是得交给九龙帮去做,所以也不能跟他们撕破脸皮。
蔡赟也不跟孟不凡兜圈子,给孟不凡让了座,说道:“年初直指司刚抓了九龙帮的二当家,我侄儿蔡炳春就在达城遇害,彼时谣言四起,我还真以为,我蔡某人要失去孟帮主这个朋友了呢。”
孟不凡慌道:“丞相,杀害贤侄的人肯定不是我九龙帮的人,这都是别人故意嫁祸,妄图挑拨咱们之间的关系!您是不是觉得,九龙帮对您还不够忠心耿耿?”
又一个“咱们”,蔡赟又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依旧只是笑。此时江统说道:“蔡兄,咱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孟帮主也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今天呢,你们二位就给我个面子,咱们一笑泯恩仇,怎么样?”
蔡赟看了江统一眼,旋即哈哈大笑:“什么恩仇?不过是一点小误会而已,现在孟帮主都亲自上门了,我蔡某人还能继续耿耿于怀不成?江老弟啊,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小肚鸡肠了!”
“哈哈,看来我是多虑了。蔡兄,今天就在你府上吃了啊,咱们不醉不归。”江统的眼睛向上一翻,眼白全都显露出来了。
“能招待二位,也是我的荣幸!”蔡赟哈哈一笑,立即吩咐厨房准备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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