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百里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快大半个月,眼泪流了不少,走之前老道士便和他说,若自己一直没回来,他便要下山自己过活了。
虽然很多时候老道士都这么说,可这一次他真的没有再回来。
下山的时候,百里连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回头看着破旧的道观,只是眼中已经没有那个和他朝夕相伴,笑呵呵的老头了。
老头为了自己的五弊三缺不祸及百里连舟,一没收他为徒,二没让他叫过自己爷爷,只让他叫自己老头。
小百里会说话那会就是这么教的,一叫叫了四年,虽说五弊三缺一般不会祸及徒弟,可老头并没传承也没有亲人,他可不敢这么做。
四年时间,老道士也少有带小百里下山的。
一来怕他跑丢了,二来实在是囊中羞涩,下了山到了村里镇上,多多少少看到一些他想要的东西,会有物欲,日子本就过得苦哈哈,又多了一张嘴,哪有多余的银子来买那些东西。
也因为鲜少下山,到了山下的小镇之上,百里连舟看着人来人往,喧嚣吵闹,琳琅满目,那是一片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更不知道他接下来吃什么。
走到一个茶摊的附近,累了想要坐在一旁的石阶上休息休息,人还没坐下,一阵气愤的叫骂声已经传了过来。
“死道士,没这本事就别接这活,弄得家中一塌糊涂,院墙都倒了,我这屋子都快塌了,让他拆家呢!狗东西,还弄出了人命。”
“赵兄你消消气,你这老道士哪找的?没听说这镇上有什么老道士啊,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南面的山上,还不是癞痢说他有本事,怎么怎么厉害,怎么怎么老神仙,不然我能上山找他么,要死也死外头去啊,死我家里算个什么事?不知道衙门还要找我什么麻烦呢,啧,狗东西,真他妈倒了八辈子邪霉了,老子去找他。”
“你听癞痢头的?他说话和放屁似的,你也信?”
“我这不是一时糊涂才会信的么,唉,要说癞痢也是,什么人都弄不明白就让我去找人,他倒是让我找个有本事的啊!找个半老不死的老狗算是个什么事?我……”
话还没说完,一块砖头落在了这个‘赵兄’脑袋上。
“啊哟!”
起身一看,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娃气冲冲的站在他身后。
“不许你们这么说老头,你才是老狗。”
“啪!”的一个耳刮子,接着便是两个人的一阵拳打脚踢,打的小百里满脸血,满嘴的血沫子,打了个半死,怕又弄出人命,这才停了手,一口唾沫星子吐了他一脸,骂得更是难听。
小百里听到南边山上的老道士便知道,他们说得就是老头,他知道老头是下山帮他们做法事,降魔除妖的,他听不得这人这么骂他,诋毁他。
被打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脸都肿了,他自始自终死咬牙关,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茶摊的伙计怕他影响他们做生意,没有任何怜悯之心,连踢带踹的将其赶到了离茶摊两丈远的巷子里。
半响小百里才从地上爬起来,爬起来的时候眼泪落了下来,毕竟还是七八岁的孩子,可他哭不是因为他被人打了一顿,而是他从那两人的嘴里知晓了,老头已经死了,虽然还小,但他知道死是什么意思,那一日他哭得很伤心。
从此以后没了归宿,以天为盖地为庐,老头教的,就算饿死也不能偷,不能抢,一个娃娃没有本事,没有力气,只能乞讨。
食那腌臜之物,实在饿的不行了,狗嘴里剩下的也只能吃下去。
运气好的时候,讨要到一两个铜板,想买两个包子吃,人家嫌他脏,铜板收下了,包子便直接扔到地上。
“乞丐还吃包子,拿着吧。”眼神之中,充满了嫌弃。
虽然这包子吃得没有一点骨气,可他一没偷,二没抢,老道士的话,他一直记着,没有忘记过。
可也只是两次之后,小百里便没再用铜板买过包子了,他觉得老头要是在,一定会说他没骨气的。
一晃五六年,小百里十三岁,人长高了许多,只是这样子,衣不遮体,蓬头垢面,骨瘦嶙峋,已经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乞丐了。
手中拿着一只破碗,脏的不得了,也臭的不得了。
乞讨为生的五六年,尝尽了世间酸苦,看透了世人的肮脏,多得是人前做人,人后做鬼的阴险小人,他睡在街上小巷里,时常会听到抱怨。
也多得是人不做,要做狗的,镇上一富家子弟豢养了‘三条狗’,终日用麻绳拴着,出门之时便大摇大摆的牵着。
那‘三条狗’是真听话,说往东就往东,说往西就往西,让趴着便趴着,让说话,他们还真开口说话。
每每看到那富家子弟牵着那三个手脚并用,匍匐行走的人,小百里便会摇头叹息,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样的人,就算许自己家财万贯,每日大鱼大肉,也断不可能把自己作贱到这种程度。
这还不如乞讨呢,若是讨到东西便磕一个响头,至少人家把自己当人看才会施舍,除了那些大户人家,谁家的日子不是紧巴巴的,一个响头便记下了恩惠,若日后有机会能报答人家。
老头说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现在报不了,磕个头总是可以的。
虽然世间百象多是酸苦,无奈的伤心之事,可偶尔也有暖心的事情,暖心的人。
小百里便遇上了两个人,一个是个姑娘,比他小很多,才七八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很是好看,笑起来两个小酒窝能甜到人心里。
小丫头是镇上夏家的闺女,也是寻常百姓,只是她爹做些买卖,所以比一般人家稍微富庶一些,家里看得紧,少有出来的时候,可这丫头只要和她娘出门,便一定会给小百里带两个包子,说是哥哥饿了,她剩下来给他吃的。
她娘也心好,从来没拦着小丫头,只是小丫头每每给小百里包子,百里都会看一眼她娘,她娘笑着点头,他才会伸手去拿。
对这个小妹妹,他倒是从来没有磕过头,只是淡淡的说上一句谢谢。
小丫头每次给了包子,都会蹦蹦跳跳的很开心,一来二去的,那小酒窝便深深的记在了他的心里。
唯一一次机会她娘没来,百里鼓足了勇气和她说了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哥哥,我叫夏月儿。”
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她家里人便把她带回家了,从此小百里心里的小酒窝有了名字,她叫夏月儿,可也没能再和她说上话。
另一个人是一个老奶奶,白发苍苍,腿脚不便,但心地善良,和夏月儿一样,她也给百里包子,给的时候嘴里还会时常念叨。
“你若饿了便来我家中拿包子,长身体要吃饱,不能饿着。”
老道士死后,百里只哭过那一次,第二次哭便是这老奶奶第一次给他包子的时候,她说话的语气让他想起了老道士。
还在山上的时候,老道士把自己碗里的红薯给他吃的时候也是这语气,一样的温言细语,只是再也听不到了。
那一年,腊月寒冬,几乎每天都是漫天飘雪,白蒙蒙的一片,老奶奶寿终正寝去世了。
她家中来了很多人,都是来送她最后一程的,那一天百里很伤心,夏月儿来给他送包子他都没理她,像是生病一般,只是傻傻的盯着碗中的包子。
出棺那一日,百里连舟在街道上对着棺材磕了九个响头,虽然地上蒙了一层白雪,可这九个响头磕得他头破血流。
那么多人看着,都以为这小乞丐疯了,可谁又知道,这九个响头是因为这老奶奶给过他九次包子,他心里记着呢。
不是她的亲人,送不了她最后一程,只能用这种方式来送她。
多日之后,两个人从百里身前走过,嘴里骂骂咧咧。
“早就该死了,挑这么一个大冷天的,不长眼的老东西,还多花了那么多银子。”
另一个女的也是随声附和,“哼,伺候了那么长时间,哪知道只有一个镯子,还是银的,早知道管都不管她,老东西。”
听到声音百里不敢相信,两个人一个是那老奶奶的儿子,一个是她儿媳,出棺的时候哭得要死要活的,合着都是装的。
老人没走几出了这种话,当下那拳头便捏的死紧,黝黑脏污的脸上长发散乱,咬紧的牙关和眼中的怒气似乎下一刻他便要挥拳而上。
可直到他们走远,百里都没有起身,不是他不敢打,也不是他怕又被人打,而是那两个人是那老奶奶的亲人,老奶奶连对他这个小乞丐都慈眉善目的,她定是不会想要动手打他们的,想到这,捏紧的拳头松开了。
抬头看着天,似乎落下的雪越来越大了,本就不热的心也越来越寒了,就在这风雪之中,百里连舟离开了这个镇。
走之前远远的看了一眼夏月儿,看着她那带着小酒窝的笑容他也笑了,愿她一世无灾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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