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已经转过身,好奇的面向吧台。吧台前有一个小小的高脚椅,便是舞台了。
老板光头坐了上去,调了调弦,然后对着话筒,闭起眼,吉他轻叩,他深情的唱到:“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遇见你,我爱这世界,因为我爱你,我爱这世界,因为你爱我。”
吉他声悠扬,光头的声音有种好听的磁性,与他的形象及不相符,竟是出奇的沧桑醇厚,动人心魄。
萧溶听着听着,刚才喝得太猛,酒意上涌,头有点发晕。
聂素问听得专注,嘴唇微抿,眼睛都不眨,只是偶尔,会有睫毛在轻轻颤动。
那颤动,纤毫可见。
一瞬间,萧溶有种奇怪的重生感觉。
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
那天回去后,萧溶就一直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半夜里坐起来,用手机的光照着,翻遍从旅店拿来的周边游玩信息。
老方说,最近有车可以去林芝看桃花。
他穿着拖鞋起身,像个明天要去春游的小孩一样,开始一样样检点背包,行李,恨不得下一秒天就亮了。
早晨起来,大伙都坐在楼下喝油酥茶,啃包子,萧溶把想去林芝看桃花的愿望告诉老方,大家都很赞成。只不过最近天气不稳定,时不时还会有风雪。每年去林芝的公路上,总有一两辆不幸的客车被雪崩阻困。
有人拿出手机查了下近期的天气预报,认为今明两天就是不错的选择。
正说着,聂素问提着背包从楼上走下来。
大家伙便把要去林芝的事告诉她。
素问微笑静静听着,等大家说完了,她才指指自己的背包:“我要回去了。”
“什么?”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一种惋惜的神色,唯独萧溶一动不动,也唯独他眼里的失落最为浓重。
素问笑笑:“出来太久了,也该回去了。堆积了好多事没做了。”
除了老方之外,没人知道她的职业。大家也从不问,能一年里抽出这么多时间耗在西藏的,大部分都是工作比较自由,且家里条件比较宽裕的,而且素问来得比他们都还要早。听说她在风雪料峭的三月就来了。
大家也没再挽留,说了许多送别的话,还各自留了手机号码。
没人留意到一个人的离开。
萧溶呆呆的站在人潮涌动的八角街上,只见满街的人潮涌动,有虔诚的信徒,从他身前匍匐而过。
他打开自己的钱包,那里,原先嵌着的照片上,夹了一张新的照片。他昨天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一家可以把手机里存着的照片冲洗出来的地方。
小小的一张,因为曝光太强,模糊得都有点看不清了,照片里是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子背影,整个人藏在逆光中。
他不知道一直潜藏在心中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是什么。
或许每个阔别都市流连到喧嚣之外的人,都抱着一种别样的期待。可是,期待是模糊的,聂素问却是真实的。
他的模糊撞到了最惊心动魄的真实。
聂素问要回北京了,而他,也将回北京去。
回去后,这种若有若无的期待会变成什么,他不太确定。
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流连此处,却依旧在世俗之中。
素问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相送,独自一人提着行囊,经过车站时,她在站牌前研究了好久,看到那辆通往隆子县的班车。
陆铮就是坐这辆车回去,下了车,还要走十里路,回到他们的连队,那里化了雪就会封山,车子开不进去,一整个四月,只能靠吃萝卜白菜维持。
她心头一动,买了张票,提着行囊上车。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她坐在最后一排,靠着车窗,眯着眼小睡了一会。
车开动以后,她缓缓醒过来,车窗外入目的已不再是拉萨的城市景象,慢慢的,看见青山黄土蓝天,化的新雪掩埋在潮湿的黑土上,雪景顺着山路延绵不绝,一直铺到天边。
她想起在边防连的时候,她拉着陆铮,站在悬崖边厚颜无耻的大喊“陆铮,我爱你”的时候,不知道被多少人听去了,那时的她不知害臊,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脸热。
那时候陆铮说完“丢脸就一起丢吧”,就吻住了她。
他的唇齿带着新雪的味道,凉凉的,却熨烫了全部的她。让她觉得浑身高烧,头脑发昏,不明所以。
幸福得好像假的一样。
和那日的景致一样。
和现在的景致一样。
窗外的景物飞快的倒退,模糊成一片白的光点,就像往事梭梭的从眼前流去。
因为太美,所以只能长存于记忆中。
嘴角微微上扬,素问突然拉开了自己身侧的窗户,将半个身体探出窗外,对着那些被自己飞驰抛之脑后的峡谷,用尽全力,大声的喊:“陆铮,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身体仿佛被抽空,却又轻松得紧。
就这样吧,所有的美丽终会消失,但是,她仍然是幸运的,因为它们曾真真实实的发生在她的生命里。在某个不经意碰触的记忆盒子里。
将身子缩回来时,不意外的接受到满车人鄙视的目光。
她吐吐舌,脸被窗外刺骨的寒风吹得通红,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就在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乘客突然很兴奋的喊了一声:“看,那是什么!”
聂素问略微站起身来,越过身前的座椅,朝前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头迷路的牦牛冲上马路来,懵懵回过头盯着这辆向它驶来的小中巴……
然后,这辆小中巴为了避开它,翻了。
悲剧的聂素问从她自己拉开的车窗里弹飞了出来,摆脱了那只有坠崖危险的铁盒子,却又陷入了新的困境。
那天萧溶照样和同伴们一起去林芝看了桃花,没有风雪,路途顺利,当晚在当地住了一晚,次日傍晚回到拉萨。
回到旅馆,经过聂素问的房间时,门敞着,房间已经被收拾的很干净,还没有新的旅客入住。
他没有打电话给秘书订回程机票,该什么时候回去,他自己也懵懵然不清楚。
他坐在旅馆顶楼,看着夜幕中的布达拉宫,看着看着,突然无比悲戚。
楼下一对刚从墨脱徒步回来的情侣正在骂街,一个说:“你不是男人!”,一个说:“你不是女人!”
“那就分手!”两人都是一声爆喝。
西藏很美,成为很多人向往的地方,西藏很神秘,成为许多情侣分手的收场。险要的地形,恶劣的条件,让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人总是在精疲力竭之下,表现的,往往是最真实的自己。而真实,都是残酷的。
从顶楼下来,那一对男女已经各自办了单间,分房而睡,萧溶茫然的看了他们一眼,走到楼下的订票处,他说:“我要一张飞回北京的机票,最早的是什么时候?”
“今明两天都卖完了,后天晚上的可以吗?”
“可以。”
回房又是一宿失眠,在林芝的时候高反又发作了,回来吃了点药,早晨起来的时候有点头痛。他吞了片芬必得,没吃早餐,信步走到大昭寺前,坐在阴影下看着来寺庙朝拜的人们。
偶有喇嘛走出来,红色的袈裟,映着白色的墙,很干净的对比色。萧溶几次想举起相机,又觉得没必要——很多时候,美丽是心底一瞬的感动,相机记录下的图片,多多少少抹灭了那种美。
就像那张曝光过度的照片,没人看出她美在哪里。
萧溶坐了许久,也看了许久,突然站起来,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匍匐在第,深深的磕了一个长头。
额头碰到青石板的时候,萧溶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放低自己,仰视苍穹,便会发现,虔诚并不是那么遥远的事情。
那一刻,他很虔诚。
那一刻,他认真的问自己,二十六年来,可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可有为了得到它,可以放弃一切,抵抗一切,也在所不惜的东西。
萧溶站了起来,走到广场中间时,听到人们絮絮讨论,一辆往隆子县进山的巴士在山上翻车了,整辆车都坠入了崖底,目前搜救行动正在进行,死亡人数没有确切统计。
人们感慨的说:“原本是去祈福,却永远被留在神山当中了。”
萧溶听着,眼皮不经意的一跳。
同时,北京。
这起事故已经出现在不甚引人注目的午间新闻里。在祖国的偏远地方,这样类似的事故每天都在上演着,相比七点档新闻联播里的国际大事,这样频繁的“小事故”着实不够起眼。
直到一张娱乐周报的爆料——
“什么,聂素问在那辆车上?”叶子哗的搁下了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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