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再不用因填不饱肚子有些欲说还休愁的少年郎魏长磐脸颊渐渐丰润了些,一身青衣显得熨帖起来。
家里每月多了一两银子进账,米缸自然不会再轻易见底,娘犯了病也能去药铺子里抓两副清热止咳的药,清粥成了干饭,饭桌上也偶能见着荤腥,爹娘也各添置了一身虽说粗糙但胜在结实的土布衣裳,笑脸胜过了之前那些年忧心吃穿用度的愁眉苦脸。
同样是一两银子,对于镇上钱二爷之流不过是几餐酒肉,可对魏长磐一家而言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夫妇二人也不懂也说不出书上那些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一日之惠当以终生相还的道理,只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替人家做事。
魏长磐认真回答爹娘当然。
笑起来很好看的白衣丽人儿姓崔,性子清冷喜欢看书的姓岑,先来无事便抱着琵琶向他问这问那的姓顾,喜着男装坐姿看上去很累人的姓岳。服侍身边的几个女孩儿,头次见着的小竹儿最是喜欢甜食,总给姓岑姐姐梳妆的是小菊儿,某个地方最是波澜壮阔是梅儿,陪喜欢舞刀弄剑的岳姐姐捧剑练剑的是小兰儿,还有个负责一食三餐的叫陈嬷嬷,虽然年纪比魏长磐的娘亲要长上许多,还是能从眉眼里瞧出年轻时的清秀来。
当了小厮后他除了帮家里忙些田里的活计,就是为那四位丽人儿打打洗澡水,帮着陈嬷嬷到镇上去采买,擦洗小青楼的物件儿诸如此类的琐碎事情,与那些在山里挥汗如雨还要提心吊胆防备野兽虫蛇的辛酸根本难以相提并论。若是闲来无事,多半是要被抱琵琶女子拉去听些镇外头的故事,再以“正式长身体年纪”为由头往他腹中塞下些从没见过的好吃糕饼点心,舍不得一人独享的魏长磐往往拿条帕子捡些好的裹回去给爹娘尝个鲜,其余的自然是由小竹儿小菊儿那几个女孩儿瓜分了。
倒不是没有对像极了落入凡尘仙人的这些女子产生些疑虑,推举一位镇上颇有德望的老人去问询一二后,房契地契上明明白白写着,身上那和镇上人相比大不同说不清道不明“气势”,又都是些女子,待人接物更是没话说,这些人也就不能再指摘什么。
镇上寻常百姓,见着镇里来了富贵人大多是欢喜的,对时常到镇中大道上采买的陈嬷嬷都乐意露个笑脸再打声招呼,少年郎也咸遂濡泽沾了光有了许多镇上小贩的笑面相迎。毕竟是女子又有了些年纪,十人所需每日食材也不是个小数目,所以捎上魏长磐这么个能挑百斤担子的帮忙提些菜蔬,这点分量对他而言自然称不上辛苦,再者属实是小青楼里的活计轻松到有些不像话,若是还不干些重活儿累活儿,月中去拿那一小块碎银子的时候便要良心不安了。
街角树下巷口,向来是无所事事的光棍闲汉们平日的群聚之地,对魏长磐这么个穷苦孩子也谈不上什么喜恶,未曾想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娃儿竟成了成天价在那些美人儿身边的小厮,更有一份让镇上殷实门户都有些眼红的月钱,让这些不愁吃穿但手头没几个钱的汉子很是眼热,只是也仅限于此,要是跟这么个半大娃子打秋风,那还不被镇里人把脊梁骨戳碎了?
私底下这些没婚娶的男人常把魏长磐拉过去,打听那些姑娘各自的样貌身段,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要不就是装聋子扮哑巴,气得这些心里满是期待的男人一面一巴掌甩他脑瓜上一面费尽心思琢磨。
亲戚朋友听得他现在每月便能往家里拿一两银子,都夸这孩子这年纪能挣钱养家真是了不得。
有一个声音却始终保持着和所有人截然相反的腔调。
魏长磐挑了满满一担子菜蔬杂物,反倒先一步到小青楼,陈嬷嬷反倒腿脚有些僵硬,落在了后头。
远远地,他瞧着一个宽袍大袖的身影在楼旁踱来踱去,待到看分明了,赶忙疾走几步上前,放下挑子,对眼前那人一板一眼行了拱手礼。
那人泰然受之。
谁让他是魏长磐的先生长辈?
原本是自己最寄以厚望的读书种子,而今干起了伺候女子的勾当,真是....有辱斯文!当初听得小青楼里招进去的小厮是自己最器重的这个晚辈时,他便气得嘴上灰白胡须都抖起来。
这般得天独厚的聪明娃儿不去读书也就罢了,怎还能日日在那温柔乡里白白挥霍本身的天分灵气?
老秀才愤愤然。
“见过先生。”
这才回过神来的的老秀才见着仍是如当年拜师时一般恭敬行礼的少年郎,早就在肚子里打好腹稿的那些圣贤教诲竟是一句都没能说出口,只是瞧见那依旧乌黑清澈的干净眼神,那股火气登时便散了,心里百感交集。
“碰巧今天路过此处,顺路来看看你。”老秀才扯了谎,见魏长磐早不比之前黑瘦,两颊终于不再向内凹,个头也似乎拔高了些,脸上又带着掩饰不了的真诚笑意。看来主家待他还不错,暗自点头,老秀才放宽了心,将身子板板正,开始以先生的身份问他先前所授书中道理。
到底是好些日子没有捧起书卷,有两问思索一阵后仍是有些磕磕巴巴,魏长磐也有自知之明,低下头等待眉头已是越皱越紧的老秀才训诫。
出人意料,治学向来极为严谨的老秀才并没有要当街训诫的意思,只是喟然长叹,取出同样是缝缝补补儒衫里的两本书来,交给那少年郎,比被训诫更是不安的魏长磐看着先生望着小青楼,神情复杂。
及冠之年便已考取秀才功名的他意气风发,跋山涉水从偏安一隅的青山镇到那座砖石城墙巍峨的州城,仍是志得意满。
那贡院试场在条穿城而过的蜿蜒河水旁,十里锦绣春风,万户千门临河开,两岸河房皆是绮窗丝幛,十里珠帘,灯船之盛,甲于天下,让只在书中读过此城繁华的他神醉其中。瞥见那身还是那人亲手缝制儒衫上的针脚,他笑了笑。
不知她可还好?
揉着酸痛腰腿缓缓而行的陈嬷嬷,前头挑着担子还走没影了的少年郎让她有些感慨,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那条被誉为“数朝烟月,金粉荟萃”,更兼十世繁华的地方,第一次见到这镇子上的读书人。
不知他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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