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前便听闻皇帝陛下将派使者前来边关慰问,更有说法说此次前来的乃是当朝公主楚昭阳,边关早已轰动,只不过经历了此番战斗,都早已将此事深埋心里,都有默契不再去提,谁知就在这年关前一夜使者真的来了,并且带来了大批物资美女,这无疑让在上次战斗中遭受重创的薛字军打了一剂强心针。
原来自己这些战死沙场的老弟兄并非就这么死了,还有人记得,还有西楚老百姓记得,有西楚皇帝记得,原来皇帝陛下并非是说说而已,当即便有不少劫后余生士兵喜极而泣,这些生活在塞北从来只流汗流血不流泪的可怜士兵头一遭哭的这么眼泪鼻涕一把流,即便是那位断了一臂的营长都红了眼眶。
“怎么?没看出来你也是个娘们儿,居然喜欢哭。”
张明月头一次与营长这么和谐一同坐在草垛上观塞北冰天雪地。
“臭小子,你懂什么,我塞北风沙大,只不过被风沙迷了眼睛而已。”
“是吗,那你下次出门可得带面罩了。”
张明月双手枕在脑后不想去拆穿这营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听说公主她们先去别的军营了。”
张明月淡淡道。
“那当然,毕竟咱们边境守军可有十……”
营长习惯性的说出当年薛字军数,说道一半这才收住了嘴喃喃道。
“原来不知不觉咱们就还有六万人马了。”
“错,六万三千五百一十八人。”
“你倒是记得清楚,明明你小子来了不过才半年而已。”
“是吗?原来才半年,可我怎么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十年?”
营长再不说话了,没法效仿少年人双臂枕脑,他只能单臂,就这么一个动作还差点从草垛上摔下去,被张明月一把抓住。
“少了一条手臂是不是不习惯?”
“倒还真有那么一些不习惯。”
“没事儿,等再过段时间就习惯了,我家那位老爷子都独臂好几十年了,照样让天下人不敢小觑。”
“是吗?你小子成长倒是成长了,可是这喜欢说大话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啊。”
“反正我没骗你,我家老爷子很厉害。”
“那我倒想见见你说的那位老爷子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
……
草垛堆里依旧睡着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起喜欢如同当年老头儿一般砸吧砸吧烟草的少年人,但这少年人却在上次一战之后成为边防军中炽手可热人物,不过十六岁便横刀二三百黑骑,近处二三十个营几乎都已认识,也顺带认识了时常与少年人在一起聊天的那个叫李求书的新兵小子,大多士兵在听到这名字之时都免不了讥讽一下,求书,求书的家伙怎么会来我们这等蛮荒之地做这野蛮人?分明是一张考取秀才的脸,莫不是又是哪个富家子弟出来寻刺激?但也有人对此保持不同意见,就比如说那不过才十六七岁就参军的有两个酒窝的小子,你敢说人长的不是秀才脸?若不是太过稚嫩了一点,恐怕走在汴京城大街上都会被胭脂楼的老鸨免费拉了去。
士兵平日里除了训练大多扯一些无聊的荤段子打发时间,又有士兵打趣道,你们什么汴京城胭脂楼,你们可曾真正去过胭脂楼?退一万步说,你们又有几个人去过汴京城?当即便有不少士兵哑口无言,想来想去的确是这么个理儿,自己这些糙莽就算有机会去汴京城都未必能去胭脂楼,一个月就那么一点俸禄,老婆孩子都不够,但最重要的却是此生能不能再回去都成了未知数。
即便不说,所有士兵都闻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值此年关,公主前来慰问边境守卫军绝对是一件轰动边境的大事,当即便有不少稍微年轻一点的老兵刮胡子洗漱恨不能把自己打扮的如同那破两三百黑骑的少年人一般英俊秀气,若是能让公主远远看上一眼也好啊,如果是那样,即便是立马就战死在边关又有何遗憾?死得其所。
年轻一点的老兵是如此,而上了年纪侥幸活下来的老兵虽羡慕却再也没了打理自己的心思,虽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分明才三四十岁就会觉得自己老了?或是因为在这塞北待的久了记不清自己真实岁数,又或是因为自打第一天开始杀人时候便已经觉得老了,但无论哪种,今天都应该开开心心才是。
人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对于大多喜好咬文嚼字之人会说你不思进取,没有报负,可这句话并非用在哪里都合适,就比如说这边疆。
进取?报负?再大的进取心报负心最后都不过如同老弟兄一般深埋这片塞北土地之下。
有酒饮时直须饮,莫待酒毕空观瓶。
正月初一,塞北难得停了一天雪,红日初生,张明月还在睡梦之中便被李求书从草垛里拉了出来。
“来……来了。”
看样子这书生似乎跑了很远的路上气不接下气,面色潮红。
“什么来了?”
张明月草草披好衣衫揉揉眼睛睡眼惺忪道。
倒不是他喜欢睡懒觉,只因眼下是新年,即便是战争,想必西夏也不会派兵前来偷袭,士兵也是人,也需要过年呐。
“公主来了。”
“来了就来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你……”
书生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即便是他这个才来边境不久的新兵今天都难得的收拾的整整齐齐,身穿盔甲,倒也像模像样,只是那张粉嫩的脸怎么看都与那些真正经历过无数次厮杀活下来的老兵大不相同,连胡子都没有。
书生似乎没想到眼前少年人在别人都听到公主前来振奋异常之时唯独此人不咸不淡,要知道那可是公主。是号称西楚双绝奇女子的楚昭阳。
但仔细想来,他好像的确从未听眼前少年人如同其他老兵一般扯过荤段子,更是从未提起过女人,莫非这家伙对女人没兴趣?
“你这家伙倒是有些奇怪。”
李求书终不满意张明月如此冷淡态度“不客气”道。
“没什么奇怪的,公主也是人,又不是没见过。”
张明月无奈摊摊手,竟没想到书生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得了吧,就你还见过公主,你要是那种能见过公主的人,又为何会来到这不毛之地?”
“和你一样,为了保家卫国。”
书生当即愣在原地,当叼着烟斗照例去马厩洗漱的少年人离开之后,他才重新回了营帐,没多大一会儿军营便炸开了锅,张明月回营时便见到不少家伙对自己指指点点。
“我脸上有字?”
“你脸上没字,不过他们不太相信你见过公主。”
少了右臂的营长轻笑道。
“不相信就不相信吧,真有够无聊。”
张明月不喜欢去解释这诸多问题,只一如既往草草吃点馍馍就去山上黄土地跟老卒说说心里话,这个习惯倒是从来没变过。
不过离去半个时辰,极目之处一马车队缓缓而来,拉着大批物资,并且有不少乘在马车上的妙龄女子。张明月不知怎的竟觉得好像如同过了几百年那么漫长,更是忍不住趴在老卒坟前潸然泪下。
老狐狸来了,老爷子来了,游侠儿也来了。
他下了山,恰好数千前来聚集的士兵占据了整个军营,高台之上,公主身着华服雍容华贵,更是此番前来三五十汴京城女子中最为耀眼,光是这位奇女子这么一站整个校场便寂静无声,就连素来被奉为国柱之将军都站到了一旁作为陪衬,而老爷子三人只不过在一旁观看而已,张明月头一遭见老爷子穿的一看就是造价不菲的貂皮大衣,只是身后再也没了那柄一剑开了天门的剑,司马云也不曾负琴,一袭青衫毫不畏惧天寒地冻,倒是游侠儿身体止不住的哆嗦,张明月在数千人的军中犹如大海捞针,根本看不到,不知什么时候书生竟摸索着走了过来。
“瞧,你还说你见过公主呢,现在公主就在这里提都没提过你,再看看你眼神灼灼好像要把公主吃了一样,我不得不承认,你这家伙的确是很厉害,不过对于咱们这位公主来说,咱们这里除了薛将军,其他人都没资格。”
张明月无心辩解什么,他眼神灼灼也并非是看向公主,只不过是看向高台之上正与他对眼的老狐狸与老爷子而已。
虽不曾说过半句话,少年人已是泪流满面。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足够冷血,足够看淡生死,真正到了流血不流泪的地步,可如今真当看见老爷子三人时却如此不争气,宛如一个走失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亲人一般。
张明月抹了一把晶莹剔透的泪珠。
书生大抵是没想到自己这么一句半玩笑的话将眼前的少年人说哭了,顿觉有些歉意。
“你看你,我不过说说而已,你不用如此当真啊。”
只不过尚不等他眼前这位少年人解释什么,便看到高台上那位被无数西楚男儿视为梦中情人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楚昭阳捂嘴笑道。
“有些人都当了半年的兵了,怎么还是这般不成熟,竟然当着这么多人流眼泪,即便是太过想家也不用如此吧,现在你的家人不都来了吗?”
全场哗然,书生哗然,不可置信看着身前少年人。
只见这位杀二三百黑骑都不见得眨一下眼睛却又分明在刚才大哭一场的少年人踉踉跄跄站起身朝那高台走去。
“塞北风沙大,迷了眼睛。”
缺了右臂的营长下巴掉在了地上。
“小子,你好像瘦了。”
高台之上如今已是当朝二品大员之青衫男子缓缓走下高台用自己崭新的衣袖擦去了少年人眼角的泪痕。
“苦吗?”他轻声问道。
数千兵士注视之下的少年人坚决摇摇头强忍住眼泪不再次掉下惹人笑话。
“不苦,比起咱们一起走的那些江湖路一点儿都不苦,就是有些想你了,想老爷子了。”
“难不成小张子你不想老子?”
游侠儿蹭一声冒出来抱住少年人肩膀。
“你说你这家伙,半年前老子在胭脂楼睡了一夜第二天回家就没人了,你说你参军好歹也得带上老子啊,大不了老子的红玉不要了是不是?有什么感情比老子们的兄弟感情还重要?”
“连你的天下第一剑客都不做了?”
游侠儿当场憋红了脸。
相逢难,一别不过半年竟恍然度过了好几辈子一般,他四人不看歌姬唱歌跳舞,也不听公主那一番慷慨激昂的慰问,去了远处埋有边关无数将士的乱葬岗,也去了老卒许卫关的坟前。
司马云为其倒酒,老爷子屹立山顶看江山,游侠儿与张明月喝的酩酊大醉,他与他们说这虎狼关的风土人情,说这塞北的春夏秋冬,说边关匪患是如何猖獗,说不久前那一战如何惊天地泣鬼神。
他也说他练刀,说他的刀被一个很不礼貌的家伙抢走了,要不是那个家伙现在不好意思进营帐,非得把他拉进来灌酒不可,他说他吃惯了老卒的饭菜,吃不惯现在的,又说他习惯了每天黄昏时候爱上了砸吧两口旱烟。
这一说,直从上午说到深夜,仿佛要将这半年来的风风雨雨全部道尽一般。
营帐外载歌载舞,士兵热火朝天。
营帐内昭阳公主悄然而至。
“想回去吗?”
“不回去。”
张明月坚决摇摇头。
营帐中五人,游侠儿已经安然睡去,时不时梦呓一两句,也都是什么天下第一剑客红玉姑娘等等,老爷子一言不发面色却有些凝重,司马云一如既往云淡风轻。
“是不回去还是舍不得回去?”
昭阳公主笑问道。
“两个都不是。”
喝了不知道多少酒的少年人长舒一口气。
“是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简简单单四个字仿佛重锤击打胸口一般。
“说起来你们不相信,我已经习惯了有时候睡到迷迷糊糊就起来提刀杀人,已经习惯了号角声一响起,烽火台一点燃便本能的跨上战马冲锋陷阵,一个人若是动的太久,很难安静下来,而如果不能安静下来,就会杀人。”
“你现在武道几品?”
“二品。”
“二品吗?”
司马云轻言轻语。
“二品已是这军中有数高手,不过对于边境虎视眈眈西夏军来说,还是太差了一点,西夏已与西域达成结盟,此番出兵无非只不过先行一万人马探探路而已,越到后面才越是难过,如今西楚已抽调余下一半军力开赴北魏两界山,算来算去留给边关的可抽调军队只有五万,五万,实在不够。”
“若只是西夏还好,只是西夏已经并了周边所有小国,以及各个山头,如此多的财力物力西域都舍得出,看来战争是不会太远了。”
“总不能就这样将虎狼关让出去,两界山与虎狼关两处都是我中原大门,万不能开,即便是战至最后一人都不能放蛮夷入关。”
张明月冷冷道。
“你现在说话倒是越来越有军人气息了。虎狼关与两界山是定然不能让,但如今边关余下六万多守军几乎都算不上是正规军,虽然其战斗力远超正规军,可你也应当知道,军队乃是合作的地方,并不是逞个人之勇,薛字军已经习惯了散兵游勇,对抗不了训练有素,精通机甲战阵的西夏正规军。说到底也怪事发太突然,谁都不曾想到并列为中原三国的西夏居然勾结西域逐鹿中原。又或者说想到了,但只当做是一个可能事件处理。”
司马云意有所指。
昭阳公主早就习惯了眼前男子的洞悉世事,她倒也不隐瞒,只老老实实道。
“你说的没错,当年父皇从爷爷手中接过西楚江山,继任第一天便下令裁军,缩减军政开支,减轻老百姓负担。”
“宁先生不阻拦?”
“那个时候叔叔还没下山,即便是他下了山也不一定会阻拦。”
昭阳公主轻声道。
“只要是我父皇的决定,叔叔从来只会听从,即便是有不同意见也不过事后自己完善。”
“所以宁先生才会成为西楚国士?倒是扯远了。”
司马云摇摇头。
老爷子似乎并不喜欢听这家国大事,不多一会儿便被头一遭喝的酩酊大醉的将军拉了出去谈古论今。营帐除去呼呼大睡的游侠儿只剩三人。
“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张明月忍不住问道。
“我想说的是,解决这个难题唯一的办法就是南军北调。”
“南军北调?怎么个调法?”
昭阳公主也被这句话吸引了过去。
“简单来说,就是将擅长阵地战的北魏轩辕宏图麾下铁骑调来虎狼关对峙西夏,当然也不用全部调,只需五万即可,轩辕宏图麾下铁骑常年镇守边境,其战斗力非同小可,五万当得十万兵马,有此五万人马镇守虎狼关,虎狼关牢不可破。”
“更何况若想让薛字军彻底改变以前传统非轩辕宏图铁骑办不到,即便是西楚仅剩的后续五万正规军,战斗力依然远远不及轩辕宏图麾下大军,如此两军参合,取长补短,方能造就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
“我不这么认为。”
昭阳公主道。
“先不说轩辕宏图答不答应,即便是他答应了,两军融合,谁来做主?只听说过杂牌军战斗力大打折扣的,还从未听说过取长补短的。”
“这个公主无需担心,司马云自有办法,而且,轩辕宏图也一定会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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