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商人将苏午一行引到了僻静角落。
他仔细端详了苏午的面容一阵,越看越觉得对方就是如自己一般的汉人,商人面露笑容,将身前的箱子打开来,露出箱子内平铺好的一层稻草。
拨去那层稻草后,就显出了其下一把把黑漆皮鞘的环首大刀。
“小兄弟,你一个汉人,怎么会在密藏这般凶险地域定居?
这些刀剑皆是官铸坊里流出来的,品质甚好。如今天下方定,赵皇帝陈桥驿黄袍加身,改元建隆,国号称‘宋’,用不了多久,这些官铸坊就会重新被官府管制起来了,到时候或许就没得这样精良的兵器贩卖,甚至我们马帮都做不了贩卖兵器的生意了。
你看看这些兵器,需要哪个?可以自己挑选。”马帮商人与身后的苏午说着话,侧过身子,引苏午一行人上前来挑选兵器。
苏午指了指箱中刀兵,身旁眼睛发亮的旦增立即会意。
其自去挑选刀剑,不时抽刀出鞘,查看刀刃。
而苏午则与马帮商人交谈了起来:“早年前兵乱之时,我的父母家人被乱兵携裹着,到了密藏地界,此后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我看你们现下在密藏域专门收集‘生死草’此种草药——在密藏域生活这般久的时间,我都甚少听过密藏域会产出此种药草。
不知道这种药草有什么用?”
苏午在密藏域活动这些年月,确实不曾听过‘生死草’这种药草。
旦增对这种药草也知之甚少。
“此种药草也是在近几年内才在密藏域偶有出现。
其根须如虫,类似‘冬虫夏草’,但茎叶似参叶,又与普通冬虫夏草颇有不同。
据传,‘生死草’就是‘冬虫夏草’的变种——这种药草,也只存在于密藏域中。”马帮商人向苏午解释道,“至于此种药草的效用,从其名亦能猜测一二。
其有‘逆转生死’之效。
能使被‘黄土淹埋’的人恢复生机,多在世间存活些时日。”
马帮商人言及‘黄土淹埋’四个字时,神色间隐有忧惧。
苏午听其言,确信这‘黄土淹埋’并不是一个虚假的概念,而是确有其事,他神色平常,似未察觉马帮商人言辞间的异状,又出声道:“我与家人定居在密藏域,已经久未闻得汉地消息。
今下既然天下方定,赵家人坐了天下,想来四海承平,战祸消弭,百姓安居乐业的盛景,就将出现了。”
那商人闻声,诧异地看了苏午一眼。
对方偶尔展露出来的谈吐颇为不俗,不像是一般乱民家庭里能培养出来的青年人。
“但愿如此罢……”马帮商人笑着言语了一句,并未与苏午探讨太多。
苏午试探着询问商人‘黄土淹埋’具体指的是何事,马帮商人亦未向苏午透漏过多信息,只说这是一种在汉地灾荒地带流传开来的疾病,唯有‘生死草’能延缓疾病的进展。
马帮商队行走江湖,做的是‘刀口上挣命’的买卖,对于外人天然有一份戒心。
虽然这商人因苏午乃是汉人,对苏午多几分亲近。
但这几分亲近,显然不足以让他泄露出关乎自家生死存亡的某些秘辛。
苏午也未再多问。
旦增选好了两把刀子,苏午取出来银钱付了账。
商人用黑布把刀子包裹好了,递到苏午手中,同时只取了苏午手中的一颗银粒子,另一颗退还给了苏午:“在密藏地界能见到自家同胞,也非是容易事。
钱我只收一半,保本即可。
苏兄弟,多保重。”
“保重。”苏午向商人抱拳还礼,又道,“以后如有需要我帮忙的,可去附近二十里外的查旺村寻我。”
“一定。”马帮商人点头答应。
其未因苏午看起来并没有甚么权势地位而小瞧苏午,也是存了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想法。
苏午背着刀剑,与马帮商人道别。
——现下这支商队也将货物贩售得差不多,将一箱箱财货装箱以后,马队前头的人鸣锣开道,整支商队在人们的目送中,徐徐远去。
“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苏午拉着伦珠,向旦增说道。
旦增连连点头,跟在了苏午身后。
他的目光全落在苏午背后那被黑布包裹着的刀兵之上,一刻也不愿挪开。
……
健马拉着一辆辆马车,驰骋过昏黄色的平原,马蹄溅起的烟尘聚成一道土龙。
车辆在被壮马牵拉着,车轮轧过坑坑洼洼的路面、碾过地上的石块,一路上颠簸不休,马车的各处零件在这般颠簸中不停碰撞,发出阵阵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被厚布帘子遮盖住车窗与车门、昏暗无光的马车内,一个穿一身厚厚的黑袍子,用布巾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端坐在车厢内。
马车剧烈地摇晃颠簸着,但那人在马车里正襟危坐,始终保持着一种姿势,浑然不受这颠簸的影响。
这般摇晃颠簸不知持续了多久。
窗外的马蹄声渐变得徐缓。
马帮成员们的唿哨声、吆喝声一阵一阵地响起。
整支商队就此停了下来。
穿黑袍子的人所处车厢外,响起马帮马锅头的声音:“东主,在上个市集咱们一共购得了七根生死草,一根三叶的、两根二叶的、其余都是一叶的,您看怎么处置?”
“和肉骨头一齐炖了,加上些菌孤,分给众兄弟。”被马锅头称为‘东主’的‘黑袍子’伸出套着黑布兜的手掌,黑布兜子里的手掌抵着‘他’的喉咙,布巾下就发出了听起来很怪异的声音。
“是。”
马锅头应声而去。
他取下背后的大铁锅,架在了马帮兄弟们垒砌好的简易灶上。
去旁边河边打水的青年提着几桶水回来,另一手里提着的干草茎上,还挂着一尾大鱼。
那青年人将水倒了小半在铁锅里,把鱼顺手递给添柴烧火的妇人,向马锅头咧嘴笑道:“锅头,这里的鱼真蠢,见人竟然也不怕,我一棒子就敲晕了一个,带回来咱们炖个鱼汤吃!”
马锅头瞥了眼那尾大鱼,一边拿着瓜瓤子刷锅,一边向提着鱼的妇人点头示意。
妇人提着鱼回转去了河边,就在河边将大鱼放生了。
青年人微微张口,神色有些茫然。
先前作为整支商队的翻译的另一个青年抱着一捆柴走过来,笑呵呵地说道:“以后记住了啊徐敬,到了密藏域,别吃他们河里的鱼。
这鱼再简单易得,那也是吃不得的。”
“为什么啊?”名为‘徐敬’的青年挠头问道。
乃是商队翻译的青年‘常春’指了指山坡下的河流,回道:“你没事可以在河边等着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能看到有尸体顺着河漂下来,尸体一路顺河过去,那聚集在尸体周围的鱼才叫多呢,你抓都抓不完!”
徐敬闻言愣了愣,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复杂。
锅头刷好锅后,就又将一桶水倒进锅里。
待水煮开,依次下入新鲜的牛肉、风干的菌孤,待到菌孤、牛肉骨头的香气从锅中飘出之时,便解下了随身携带的布兜,从布兜中一根接一根地捻出生死草,将之悉数投进了锅内。
烧火添柴的妇人、打水归来的青年、扎帐篷的老者、巡游各处的哨子,在马锅头解开腰间那只黑布兜子的时候,纷纷都放慢了动作。
他们见到一连七根生死草被投入锅中,脸色顿变得激动起来。
“东主令我将这次收来的生死草,尽数投入锅中,与各位兄弟分享。”素来不苟言笑的马锅头,看着锅子里飘散开的几根生死草,面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东主仁义!”
“您对我们有救命大恩啊,东主!”
“我们一定尽心为东主办事,尽快寻得那七叶的生死草!”
车窗外响起一片感恩戴德的声音。
穿黑布袍子的人端坐在车厢内,身形纹丝不动,犹如一尊木凋泥塑。
不多时,马车车帘被掀开了一道缝隙,些微阳光从那道缝隙里投进车厢中——车厢里那人微微侧身,避开光照——马锅头将一碗肉汤端到了车厢边沿。
车帘旋而恢复原状。
整支商队的东主一层层揭开蒙在脸上的布巾,露出了一张像是刚被塑造好的泥胎般的面孔,那从模样、眉眼上看应是个女子的‘泥胎面孔’上,有泥皮干涸起卷。
似黄土泥巴般的‘皮肤’,一直蔓延到‘东主’的额角。
东主额角上的皮肤却是正常血肉色泽。
‘他’从角落里取来一根木杖,一点点凑近那碗肉汤,用木杖顶端的拐角,将肉汤拉到了自己脚边,旋即一点一点地附身下去,端起了那碗肉汤。
在其俯身地过程中,其周身响起一阵一阵极细微的‘卡察’声。
犹如土块崩裂发出的响动。
端起肉汤,放下木杖,东主捧着整碗肉汤,将之尽数饮尽。
吃光了肉汤里漂浮着的三根生死草。
独留下一整碗牛肉骨头、菌孤。
东主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他’皮肤表面的那层黄泥壳迅速干涸。
化作黄土泥粉,从面孔上扑簌簌抖落。
抖去泥壳的面孔,分外娇艳,如花似玉。
当下这支马帮商队的东主,确是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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