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军战力着实有限,崔楠韦护及郑淼仪之四人各领一军,四下出击,所向披靡,不出几天,已解了民军围攻汴州之势。
天尊教乱军见汴州难以立足,也就陆续撤往周边州县,眼见旬月之间任务即将完成。只是仪之当过几年衣食无依的孤儿,郑淼本人又颇宅心仁厚,崔楠韦护二将也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几仗下来,斩杀不过数千,俘获投降的乱民倒有近十万。要知道,这一路幽燕军队总数不过两万,又要扫荡民军,又要沿途驻扎保证粮道,还要分出一半兵力看管俘虏,兵力已然是捉襟见肘。更兼即将入夏,这十万降兵聚集一处,极易引发瘟疫,实非幽燕道一支客军可以处置的。
主管此事的应是汴州州牧吴材。
这汴州州牧吴材是神宗二十年的老进士,选在殿试一甲第三名,乃是正正经经的探花出身,论履历不逊于当今朝中任何一名官员。此人神宗末年即已选在吏部主事,累官本已做到吏部右侍郎。他原是皇长子郑昌羽翼下的一员干将,凭着自己吏部侍郎身份为郑昌冲锋陷阵,刁难弹劾依附于郑爻的官员,终于犯下众怒,由大太监王忠海指使找了个买 官卖 官的岔子弹劾下来。原本要定下斩监候的重罪,郑昌倒也颇仗义,四下活动,吴材不但保下了性命,处分也仅止于降两级外放,由堂堂正四品侍郎补为正五品汴州州牧。
只是这吴知州时运实在不济,赴任还不到半年,便爆发了天尊教之乱。他久在机枢不通地方政治,更莫说运筹帷幄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守牧之地烽烟四起而束手无策。好不容易积集结起数千官军,却不成想领军的中郎将鲍淳陷入民军重围,死伤过半,灰头土脸地跑回汴州城。这军政两位封疆一败之后便如惊弓之鸟紧闭城门,哪怕河南道一月数份严令,也总推脱说要等待良机,绝不踏出城墙半步。
从此汴州城中便似盲人瞎马,看了朝廷送来的战报,才知道汴州城危如累卵的局势已被幽燕道来的援军解除了,不禁额首称幸。
故当府中主簿报告“幽燕王王子郑淼扣门求见”时,吴材不禁受宠若惊,一丝不苟地穿上自己本来颇为不屑的五品州牧服色,来不及等待同级武官鲍淳,便忙不迭地趋出府衙大门迎接。
这郑淼虽是幽燕王之子,却未经朝廷册封,又要避嫌,实在没有会见地方官员的道理。偏偏领着征北、征东将军的崔楠、韦护二将极不愿意与文人撕撸,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进城来同这父母官纠缠。又因自己没有品级,不属大汉任何一级官僚,便卸下甲胄穿了便服来访。
州牧吴材早就听说幽燕王第三个儿子不过十八九岁,长相又颇为清秀,正与眼前这位青年相若,不由分说倒头就拜。头磕了一半,才想到自己是朝廷命官,行此大礼极为不妥,转念又记起“多磕头、少说话”的官场秘诀,一横心,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这套 动作吴材已修练了三十年,早就磨炼得炉火纯青,饶是郑淼年轻矫健还是来不及伸手扶住,生生受了个大礼,顿时吓了个汗流浃背,登时呆在原地。这一老一少二人一跪一立,穿戴衣冠却是一官一民,就连秋仪之远远望着也觉十分尴尬。
郑淼好歹有幽燕王嫡子的名分在,自己则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螟蛉之子,要不是兄长死乞白赖硬要自己相陪,秋仪之是绝不会蹚这趟浑水的,因此在进城之前就想好了就当自己是牵马坠镫的小厮,远远望着绝不多说半句话。可见这两人僵持在那里足有移时,唯恐日头毒辣,叫跪在地上的老人支持不住,忙赶上几步将吴材一把搀起,道:“老翰林为何如此?叫我等孺子怎能担当得起?”
吴材听有人报起他的履历,果然得意起来,就势站起,问道:“不知这位才俊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小可只是幽燕王麾下无名小卒而已。”仪之忙谦逊道。
州牧大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生出一股轻视之意,口中随口应付着“过谦”,便不多说话,转身挥手将郑淼让入大堂。郑淼知道仪之的心思,也不加解释,微笑着同吴材联袂步入大堂。
两人分宾主坐下,将军鲍淳这才赶到,于是又是一阵寒暄。几番来往,郑淼已觉无趣,便单刀直入道:“此次小可奉父王谕令,引军入贵地平叛。幸赖皇上洪福,乱军望风消弭,尘埃落定只在眼前。只是我军俘获将近十万,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这个么……”吴材在座中略一躬身道,“不瞒殿下,下官素来不通军务,还请鲍将军指教。”
这鲍淳不假思索道:“这种犯上作乱的叛军,依律当斩。可是十万人统统杀掉,就是我这种粗人也觉得不妥。不知知州大人有何高见?”一脚将皮球踢了回去。
吴材瞥了鲍淳一眼,心想这武夫倒也不傻,故作谦逊道:“下官正是不知这才讨教将军,将军怎么又来问我?”
一旁的郑淼见这二人互相推诿,早已不耐烦了,却天生好涵养,憋着怒火道:“鲍将军所言甚是,不亏有儒将之名,尽诛十万人实在是有骇物听……”
鲍淳是武举正途出身,平素附庸风雅,最是喜欢被人称作“儒将”,听幽燕王子如此称呼自己,不由得意起来。
吴州牧毕竟是京官出身,比一介武夫多混过几年官场,早已听出了弦外之音,自以为摸准了王子殿下的心意,从容道:“殿下果然宽厚仁爱,如此恻隐之心,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啊!下官又怎敢不以殿下马首是瞻?若是将这帮乱民右手拇指砍去,脸上黥上金印,放归乡里,交由地方官员严加管束,岂不两全其美?”
“砍去右手拇指固然无法持刀仗剑,却也无法下地耕作,已同废人无异,放归乡野又能赖何为生?不知吴大人此言可曾深思熟虑?”郑淼斜眼诘道。
吴材见话不投机,顿时有些张皇,忙道:“下官才疏学浅,让殿下见笑了。砍去手指确实不妥,不如……不如剁去大脚趾,这样一瘸一拐既不能犯上作乱,又不违农时,可谓万全之策了。”
一番话说得郑淼低头不语。身边的秋仪之却没有这样的涵养,忍不住嘲讽道:“吴大人这二计真是令人耳目一新。恐怕不出两月,此事就会流布九州,到时这‘断指太守’的美名必将名满天下,大人前程似锦……”
吴材只当秋仪之不过幽燕王子手下区区一个小厮,听他如此出言讥讽,心中早已勃然大怒,要不是顾着郑淼的面子,早就令人乱棍打了出去,只好强压怒火,咬牙切齿。
眼看气氛逐渐尴尬起来,郑淼接口说道:“我这兄弟向来拙于口舌、词不达意,但心中对先贤名士是极为敬重的,还望吴大人不要见怪。”
吴材只当这口无遮拦的随侍小厮兄弟与幽燕王子兄弟相称相称,必然是其心腹亲信,便也不好发作,嘴唇翕动道:“好说,好说。”
“只是吴大人此策,晚辈实在不敢苟同。”郑淼继续说道,“这天尊教晚辈也颇有接触,其教义乖张不足与名儒高士一论,但在乡野草民、贩夫走卒之间颇有蛊惑之效。晚辈亦曾询问过若干俘虏,其对天尊教确实不以为然,只因河南经年旱蝗,朝廷赈济又迟迟不到,兼有土豪劣绅贪官胥吏压榨,这才铤而走险。”
郑淼一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派头,虽然语气平和,却带了巨大的威压。吴材听得汗流浃背,极不自然端起茶杯,却听郑淼继续说道:“我朝太祖曾有圣谕曰:‘官逼 民反,守牧之失也,朕亦非无过’,还请吴大人留意。”隐隐之间竟有上书弹劾之意。
吴材刚刚贬官到汴州牧任上,朝中政敌不计其数,若幽燕王郑荣一纸弹章直达中枢,这“官 逼民反”四字是何等威力,到时莫说是自己的功名前程了,就是卿卿性命能否保住,也在两可之间。想到这里,吴材已是心惊胆战,双手捧着青瓷茶盅竟忘了品啜,只在座中不断发颤。
郑淼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太祖高皇帝出生平凡,苦于前朝暴 政,便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天下影从。其金口玉言,晚辈区区不肖子孙,不能解其万分之一,却不敢不以为楷模,亦步亦趋。还望吴大人体谅!”
“自然,自然。哦,不。下官不敢,不敢……”吴材已然语无伦次。
“既如此。晚辈父王年前向北拓地百里,正无人耕种,不如将这十万乱民迁移过去,正是一举多得之策。只是这移民实边牵涉国家大事,晚辈不过黄口孺子,此事又尚未同父兄商议过,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吴大人指教。”
秋仪之见郑淼三言两语就将一个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官僚揉搓在股掌之中,不禁赞叹眼前这位三哥果然是义父看中的世子人选,短短数年就已将城府历练得如此深沉,绝非自己可比。
却听吴材颤着声音说道:“这迁移百姓之事须报户部批准,下官位卑职小,实在……实在是不敢孟浪从事。若是幽燕王爷领衔上书北阙么……那下官一定串联门生同僚,随声附和,聊做仗马之鸣。”
“哈哈哈。”郑淼显得十分高兴,爽朗笑道,“吴大人不愧是宦海前辈、饱学鸿儒,晚辈今日一见,真是受益匪浅。”说罢,站起身来,朝着吴材鲍淳二人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那两人如何坐得住,慌忙起身还礼。还未等他们挺直身体,郑淼仪之兄弟,早已大步流星上马离开汴州回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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