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工作之后,郑荣终于心旷神怡,起身环顾,突然发现窗纸之上已渐渐拢上了一层暮色,没想到竟已消耗了半日光阴,于是笑着对屋内人说道:“诸位辛苦了,让本王吩咐王府厨子做几样好菜,大家一同用膳如何?”也不等众人谢过,郑荣推门出去就想让侍从给厨房传话,却看见郑鑫、郑森和郑淼三兄弟恭恭敬敬站在门口也不知多久了,心里更加高兴,干脆让这几人也留下吃饭。
饭桌之上,郑荣从仪之有勇有谋地解救忆然讲起,直讲到排比结盟利弊的事迹,无不一一夸奖,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钟离匡也是频频点头称赞。见父亲和先生这样的态度,各位皇子也都称赞了几句,郑森还想找机会敬杯酒,可秋仪之从来滴酒不沾,也就作罢了。
郑荣生了三个儿子,认的秋仪之又是个螟蛉子,现在却多了个同中原女子与众不同的小忆然住在府上,便好似多了女儿,一有闲暇就同她聊聊草原之上的风情。秋仪之和郑淼见了,也常常凑上去聊天;惟有郑鑫和郑森兄弟因为年纪大了,不便同弟弟们厮磨在一起,只是两人在一起读书习武。
郑荣在幽燕尽享天伦之乐,自己上的一封盟书共一道奏折却将整个朝廷搞得沸反盈天。自那日夜宴之后,皇帝郑雍受了风寒,更加不理政事,听了王忠海的建议,将政务分给两个两位皇子管理。两位皇子不管政务之时尚且结党争斗,如今直接分管朝廷大事,更是将个朝廷弄得如同战场一般壁垒森严。杨元芷见朝中这幅乱象,知道自己力不从心,索性学起皇帝,告病在家休养,两位皇子本就嫌这老儿碍事,也就准了。杨元芷一走,朝中没了提纲挈领之人,更是无论大小事务总要争吵一番,最后依旧不得实施。
幽燕王郑荣的文书送到兵部,这兵部尚书傅夔虽然属皇长子郑昌一派,倒还有些公心,又和郑荣关系非同一般,觉得乌林亚拉氏内附一事实在是不能造次,便绕过中书省,直接报知在家休养的老相杨元芷。杨元芷亦觉兹事体大,就算朝中没有党争,如此大事若通过中书省再交各部讨论,等出结果至少也要两三个月,更何况是如今纷乱朝政了。杨元芷想来想去,干脆豁出老命不要,直接跑到宫门口跪下要见皇上。皇帝郑雍虽然懈怠政事,但还不至于欺师灭祖,听见老师跪在门口,立刻将他宣进宫来,当即准了郑荣的奏章。皇上批了便是圣旨,哪怕有丝毫怠慢便是欺君之罪。然而没有违抗之心,却未必没有作梗之意——负责草拟圣旨的右中书令张超和是次子一党的领袖,竟专断独裁抛开左中书令曹康及礼部尚书施良芝,在圣旨之中略动了番笔墨,直发幽燕王府。
郑荣接到圣旨之后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居然这么快就批准了乌林亚拉氏的归附,忧的是皇兄居然要让幽燕王亲赴大漠同达利可汗会盟,不禁一阵心寒。
郑荣同突厥交战十余年,领军亲赴大漠早虽不是家常便饭,却也谈不上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自揣只要准备充分、行动谨慎,便可全身而退。
然而自两位王子起,却都不如郑荣本人这样看法。郑鑫、郑森和郑淼三兄弟皆以为目下草原形势诡谲,幽燕王不可轻动,愿替父王前往深入大漠,同达利结盟。钟离匡更是直言密陈,朝廷此诏未必就不是借刀杀人之计。就连忆然都表示大汉会盟诚意已足,不必由幽燕王亲入险地。秋仪之之前同郑荣私下谈论过此事,虽然对草原风光十分向往,却也知道今日的草原比之往常更为凶险,义父当下以身犯险,实非良谋。
然而郑荣一向喜欢英雄人物,一睹达利的两封书信,便已神交上了,实在想去结交这位草原上的领袖。于是力排众议,让郑鑫管理幽燕政务、郑森统领军事,自己则带了谋士钟离匡、郑淼、仪之和忆然三个小孩,点了精兵五千,由崔楠、韦护两员名将各领左右一千五百,自己统帅中军两千,便往大漠去了。
这幽燕一道甲士、铁骑、劲弩等共有十万,通晓军事的二子郑森粗粗盘算下,建议父亲可率领六万兵马北上。郑荣知道儿子的心思,摆摆手笑道:“如今草原上的形势,本王便是引十万人马倾巢出动,只留广阳一座空城也是不打紧的。然而此番并非要去征讨突厥,而是为去会盟,若多带兵士,一则为对方所误解,二则也让突厥人蔑视汉家儿郎之气魄。”郑森无言以对,只好用心从精兵之中再选精兵,挑了五千兵马让父亲带走。
一行人离了广阳,一路向北经燕州、营州、幽州,很快抵达山海关下。
这天下第一关的雄姿顿时将头回见到如此宏伟建筑的秋仪之震慑住了——雄关上下均用巨石垒成,高有十余丈,墙上劲弩、石砲、檑木、滚石、沸汤等一应俱全,全副甲士精神奕奕。让秋仪之看得十分赞叹,靠近了义父说道:“这座山海关箭射不上,刀砍不坏,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怪不得突厥不敢南下而牧马了!”
郑荣摇摇头,缓缓说道:“山海关固然是易守难攻,然而大汉北疆有数千里之遥,难道要筑上万座山海关不成?我朝太祖太宗皇帝曾对以平北方略,乃有三策。筑城固守,保中原免受蹂躏,此为下策;挥军北伐,却敌酋于千里之外,此为中策;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此为上策。而我等以最下策御敌尚且处处受制,实乃大汉不肖子孙。故仪之记下,坚城不足恃、利甲不足傲,惟有强国图治才是万年太平之法。”同钟离匡相比,郑荣的对仪之的教谕并不多,却总是深入浅出、循循善诱,让仪之受益匪浅。
在山海关内住了一晚以后,大军便带上由幽州州牧准备的数万牛羊,出关向北而去。
通过山海关又长又黑的门洞,终于离开大汉疆界,踏入漠北草原。幽燕道兵精粮足,没有大汉其他地方守军虚报军饷、训练懈怠的弊端,这五千人又是精兵之中的精兵,都是从沙场厮杀之中苟全下性命的勇士,脚一踩上绒垫般的牧草,便知此处危机四伏,不由得绷紧了神经。郑荣是一军统帅,即便心中紧张,也当自作镇定,坐在马上同左右将领谈笑风生,以安军心。
三个孩子却与大人不同。秋仪之和郑淼是头回到草原之上,蓝天绿地无不新奇,就是随便从地上拔的一根小草,也要研究上半天。忆然是草原上的女儿,在广阳城内待了个把月,早就被憋闷坏了,今日回到草原,便似如鱼得水一般,虽然年纪比郑淼还要小上些,却把自己当成姐姐一样,向仪之和郑淼介绍草原上的风情事物。
三个少年时而逗弄边走边吃的牛羊,时而玩耍兵士的弓弩,上蹿下跳,不亦乐乎;玩得过火了,被郑荣笑着呵斥两句,便骑马走在郑荣两侧开怀畅谈;累了困了,便又跑到钟离匡的车上,和衣睡觉。
等一觉醒来,已经是金乌渐沉,队伍渐次停下,需要安营扎寨了。
军中自有堪舆地形的师傅,在一块巨石之后选定了营盘位置,又指点军士挖掘水井,圈养牛羊。征东将军韦护安排军士挖地壕、设岗哨、搭帐篷,有条不紊地运作了约有个把时辰,便在草原之上树立起一座偌大营盘。
既然是在草原之上,伙食自以牛羊肉为主。在忆然的指点下,仪之和郑淼点起篝火,将丰腴的羊腿烤得“噼啪”有声,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焦香味顺着风势飘散开来。郑荣闻到香味,拉着钟离匡也靠过来,围着篝火坐下。
仪之和郑淼一人捧着一条刚烤好的羊腿,敬献给师长,郑荣接过郑淼递上的美食也不顾皇家礼仪,送到嘴边就啃食起来;钟离匡受不了烤羊的膻味,原本从幽燕带来了蔬菜和米饭,可不好驳了仪之的面子,接过咬了一口,却被呛得连声咳嗽,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畅谈一番之后,便各自回帐休息去了。
次日一早,汉军拔起营寨,继续北进。一碧如洗的苍天之上几朵白云悠闲地变幻着形状,一望无际的草原披着冬天的萧瑟在视线的尽头延伸开去,北国吹来的寒风毫无顾忌地展现着他的破坏力,南来的兵士却丝毫没有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都换上了冬装,迈着坚定的步子跟在自信的将领身后,向北挺进。
仪之和郑淼按着忆然的指点,趴在马背上躲避朔风,偶有牧民赶着羊群、唱着听不懂的牧歌,才让他们直起身子看个究竟。每当这时,郑荣便会让队伍之中就会有通晓大漠各族语言的士兵驱马上前,向他们打听路径,并赐给他们几锭银两,感动得牧民向跪地祷告,感谢上天的恩赐。
一连几日的行程均是如此,同样的苍天、同样的草地、同样的狂风、同样的羊群。这让仪之刚踏入草原时候的兴奋和好奇消磨得荡然无存。起伏的马背将仪之摇晃得昏昏欲睡,正要溜到钟离匡的马车里小憩一阵,却听见不知何处飘来悠远的号角之声。
当即有斥候来报:“西北偏西约二十里处,有突厥五百余人正朝我军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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