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广阳街肆让秋仪之大开眼界的话,那突厥马市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视野中充满了卷发髭髯的异邦人,耳中回想着悠扬婉转的突厥话,鼻腔里充斥着牛羊散发的体味,就连皮肤上裹着的一层沙土也让仪之异常兴奋。郑淼之前也来过几次马市,但都是在父兄长辈的陪伴下来的,今日来马市却带着比自己还小了一岁的秋仪之,而且身负跟踪兄长的重任,这都让郑淼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冒险的刺激。
这马市因没什么固定建筑,今日还是一条宽阔通道,明日或许就被新来的客商圈了,所以也没有固定路线可循。秋仪之在马市之中走不了几步,就把郑鑫和郑森跟丢了,连忙回头找郑淼,幸好还在旁边,忙问:“哥哥还看得到两位兄长在哪里吗?”
郑淼摇摇头,不过也不担心,说:“总在这市集中的,我们慢慢找好了。”
有了郑淼这句话,仪之也就放下了心,一边寻找哥哥们,一边观赏这从未见过的奇景。走着走着,马市之中忽然一阵喧嚣,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见那些做生意的也不吆喝了,纷纷朝着一个方向靠去。仪之弄不清发生什么状况,扭头就问郑淼。没想到方才还在身边的郑淼早就跑出了几步,回头冲着仪之大喊:“这么大的动静,哥哥们必是会去的,我们也去看看吧!”喊完,便继续往前跑。秋仪之听了觉得有理,又怕连郑淼也找不着了,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秋仪之跑了几步终于赶上郑淼,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惟恐他又跑了,抬头一看,却见层层叠叠围了不知几重看客。郑淼瞪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朝仪之眨巴了几下,似乎在说:我们也看看去?仪之虽有三分害怕,但七分好奇让他点点头,拉着郑淼的手就往人堆里面挤。
两人短小灵活,专找人群空挡地方挤,不一会儿就挤到了人群最里,这才看到垓心空地上一个突厥大汉,拖着个少女就要往外走。仪之对那突厥矮挫汉子没什么兴趣,两只眼却上下打量着那少女。那少女看上去约有个十三四岁,身穿鲜红色镶着黄、蓝边的袍子,一看就知是突厥打扮,却同一般大嘴巴小眼睛的突厥女人长得不一样——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扎成一把马尾辫好似波涛一样在半空中荡漾,小麦色健康的脸庞上缀着小巧浑圆的鼻子,樱桃小口里咬紧的牙关、拧成一堆的柳叶眉和那圆睁的浅色眸子显示了她草原女儿的倔强个性。那突厥大汉虽然个子矮小,但膀大腰圆,挥着双手就要来抓那少女,少女毫不示弱,两只手冲着汉子脸上、眼睛上乱抓乱挠,汉子立刻缩回双手保护自己的软档,奈何不得少女。突然有突厥人在人群之中不知喊了句什么,那大汉似是得了指点,也不去抓少女,索性将她从身后抱起,夹在腋下就要走开。正在这时,大概是同少女相识的几个妇人冲了出来,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就是不让那汉子离开。正在僵持之际,人群中登时又跳出十几个突厥人,将碍事的妇人像拎小鸡一样提起,甩到一边,护送着汉子就要离开。
秋仪之从小就和母亲被两个舅舅欺负惯了,最看不得妇孺被人欺凌,可是自己才是个十三岁的小孩,瞧那一个个满脸横肉的突厥人,自己死活不是他们的对手,顿时急得汗如雨下,脑子飞转地想主意,眼神则在人群中四处扫射。
忽见郑鑫和郑森两位兄长也在人群之中,秋仪之刹那间暗下决心,咬咬牙,如离弦之箭跑向那腋下夹着少女的突厥汉子,往他下档狠狠就是一脚。那汉子猝不及防,冷不丁吃了这刁钻的招数,两条腿一下子软了下去,也不顾得旁的,扔下少女,两手捂着要害,在地上疯狂地打滚。秋仪之见是个机会,拉着少女的手就要往外跑,没想到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早将此是非之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人愣是冲不出去。刚才过来帮忙的几个突厥人,经过瞬间的惊讶,这时也缓过神来,一个个抽出不知藏在哪里的钢刀,杀气腾腾地逼向仪之。
秋仪之咽了口唾沫,浑身上下冒着冷汗,居然还不忘护着少女,眼睛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郑鑫、郑森两位兄长。郑鑫和郑森原本也打算出手去救那少女,可是不明事情缘由又不敢轻易动手,见一小小少年敢于见义勇为心中不住地叹服,可看清那少年居然是自己的义兄弟,又霎时呆住了。此刻秋仪之的眼神显然是请求兄长帮助,郑鑫心想这广阳城任由突厥人行凶也就罢了,若是堂堂幽燕王义子在幽燕道首府地面上吃了亏,那幽燕王府颜面何存,于是挺身而出,指着那几个手执钢刀的突厥人骂道:“北奴!我乃幽燕王长子郑鑫,这广阳城哪里是尔等行凶的所在,还不速速放下凶器,束手就擒!”
那群突厥人之中似有听得懂汉语的,知道眼前这人来历非凡,交头接耳地商量了几句,虽然手中仍旧紧攥着钢刀,却不敢再向前一步。就在这气氛凝固的瞬间,秋仪之早已找到人群的空挡,拉着少女就往外就跑。十几个突厥人见了,哇哇怪叫起来,拔腿就要去追。可还没挪动半步,人群一下子四散看来,原来是郑淼见仪之去救人,怕不好收拾便跑到外边找了巡视马市的幽燕官军。军官见是幽燕王幼子亲自来请,又听是几个王子被突厥人困住,想也不想地点齐了五百兵士,抄着精钢朴刀,就往事发地点来了。十几个突厥人纵使骁勇异常,又哪里是五百精兵的对手,没几下就被缴了械,扎成一团捆了起来。
秋仪之可管不了这许多,趁乱便救了少女出来,一个劲地往广阳城里跑,却在街肆之间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进城的城门。跑了半晌,这两人都已气喘吁吁,回头见没人追来,便找了棵白杨树,坐在阴影里缓缓气。
这颗白杨树干通直,贯入云霄有几丈之高,周围没有树木同他争夺光照,让它尽情舒展枝条,树叶落尽,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千手观音。秋仪之见那少女额头、鼻尖上渗出汗水,好似带雨梨花一般,心里十分喜欢,不敢多看又不愿不看,两只眼睛激灵地四下张望,可时不时地还是被那少女吸引。仪之心里想去搭讪,至少也问问那少女的名字,可转念一想她是突厥女子,自己也不通突厥语言,用汉语问又是鸡同鸭讲……
正在愁苦之间,那少女却拍了一下秋仪之的肩膀,用汉语说道:“谢谢你帮我解围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仪之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同母亲之外的女子这样亲近,又惊于那少女流利的汉语,脑海之中波涛汹涌,盘算着该如何回答,却只说了寥寥数字:“我叫秋仪之,你呢?”
那少女可不懂中原汉族女子的矜持,咧着嘴巴笑道:“我是乌林亚拉氏的女子,名叫易碧鲁库雅拉冉,按你们汉人的规矩,你就叫我乌林亚拉?易碧鲁库雅拉冉好了。”
秋仪之心想你说得倒好听,汉人之中哪来那么长的名字,自己仔细听了两遍还是没记清楚,于是挠挠头,说道:“你这名字也太长了吧?随便叫个一声,一炷香都烧没了。”
那少女哈哈一笑:“你说得没错,是太长了,家里人都叫我易冉的!”
“忆然……忆然……”秋仪之念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真是个好名字啊!”
这乌林亚拉氏的少女的汉语也是在街肆乡俚之间学来的,想不到自己名字的缩音竟应了这么两句极美的汉诗,心中十分高兴,便也夸奖起了秋仪之:“你的名字也很好啊,不过你的勇气比名字更好。”
这句话倒说到了仪之心里,问道:“那些突厥人,为什么要抓你呢?”
忆然倒没什么心机,直言不讳道:“那些都是毗罗梅勒氏的人,草原之上不敢同我们乌林亚拉人争锋,反来抓我这个小姑娘。可不知我也不是好惹的,这不逃出来了嘛!”说罢,便是一阵大笑。两个小儿躲在树荫底下闲聊本没什么稀奇,可是一人穿汉服、一人穿胡袍就太引人注目了,忆然肆无忌惮的笑声不免引来众人侧目。
秋仪之连忙把手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手势果然是天下通用,忆然立刻停了笑。仪之这才点点头,压低声音问道:“既然有这番说法,那你怎么也没什么防备?好歹也要让几个侍卫陪着呀,刚才那几个老妈妈又能有什么用?”
忆然停了,莞尔一笑,用比仪之更低的声音回答道:“你个小孩子知道什么?知道幽燕王爷俘虏了七百多突厥妇孺的事吗?”忆然见仪之呆着一双大眼睛,心中有了几分得意,继续说道,“我们乌林亚拉氏正和毗罗梅勒氏正在争斗,看谁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雄鹰,男人们都去厮杀了,哪里还有人来保护我们?”
秋仪之虽然年幼,好歹是跟着幽燕王见过些世面的,惊讶之余,也知道此事实在事关重大,立刻换了副表情对身边天真少女说道:“既然如此,你想见见幽燕王么?”
忆然听秋仪之这么一说,眨了眨眼,忽然朗声大笑:“看你还算老实,居然也会说大话。不过这大话说得可不好,你这么个小孩子,哪能见到堂堂幽燕王?哈哈哈哈……”
“别笑了!你们是哪家的孩子?”一个粗鲁声音打断了忆然的欢笑。原来是周遭住户见这一汉一胡两个小孩聊了半天,行迹实在可疑得很,便向官府举报。广阳外城今日值班的什长接了报也不犹豫,点了五六个兵丁便往大杨树这边查勘,果然见两个小孩正在树下攀谈,尤其是那胡袍少女说笑甚为放肆,就赶上去要问个明白。
这什长训斥才半句,没想到那汉服少年却咧嘴笑道:“还认得我吗?”
什长听了一惊,仔细看看,居然是幽燕王义子,连忙作揖道歉道:“原来是四王子殿下在这里纳凉,小的失礼了!”
幽燕王进京时带的五百精兵之中,就有这位什长,同秋仪之也算是半个熟人,因此仪之并不客气,说道:“我同三位兄长出来游玩,不想迷了路,故而想请烦劳带路,不知方便否?”
什长傻呵呵地笑着说:“既然殿下说了,小的自然乐意,请殿下这边走……”说罢,便让一边,请仪之走在前面。
秋仪之站起身来,又拉起一旁呆若木鸡的忆然,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就往什长指点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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