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郑荣便让亲信请来赵老爷子和赵黑子,连同三十几辆银车一起去赵举人宅子上讨说法。
河北为朝廷养马之地,仪之倒也粗通御术,于是郑荣让左右牵来一匹半大的骏马同仪之并骥而行,一路说说笑笑。秋仪之自小未曾有过父亲,母亲赵氏对其管教甚严,每年田上收的租庸除去必须的开销,都用来交私塾学费,赵氏本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也经常检查仪之的作业。仪之知道母亲苦心,虽对老学究教的那套没什么兴趣,却也已将圣人经书学了个通达。加之秋仪之生性聪颖,又不懂世俗礼教的顾忌,一路上妙语连出,将郑荣逗得心花怒放。
走了不多功夫,秋仪之忽然打断交谈,挺身抬手一指,对身后的郑荣说道:“那里就是舅舅家了。”
郑荣循着手指的方向远远望见好大一间宅院,别的不说,光一边围墙就有两三里长,足可见其主人巨富。
又走了一会儿,方到赵宅门口。昨夜钟离匡已同郑荣商量过了:赵抚义强占村中田产之事查无实据,即便查明,也不过是令其退还田产而已,动不了根基;又想必赵抚义家中巨富,行事又如此嚣张,必有言行僭越之处,到时候寻几个岔子小题大做,定个大不敬的罪名,方能好好整治。
因此,将将能够看清,钟离匡便早已眯着一双近视眼上下打量。赵宅上下之繁华,仅从墙外所见便不止一斑。那围墙高有丈许,同本地民居皆以黄泥坯制不同,而均由泥砖垒成,砖头之间皆用石灰抹平,又涂抹一层红漆,显得庄重肃穆。墙上连绵有树枝跃出,尽是些松、柏、樟、杏之类的高大乔木,目测上去少说也有七八丈高度、两三百年的树龄了。墙上朝南开了一扇丈八见方的朱漆大门,门上二十五颗大钉虽然数量未曾违制,却大得夸张,竟有婴儿脑袋大小,在风沙之中依然熠熠生辉,想必如不是纯金打造,至少也是镀金的。门口两尊石狮子更是巨大无比,足有一人多高,然而无论狮子造型还是胸前的铜铃数目都合着举人的礼制,并无僭越之处。
钟离匡整个检视了一番,没寻到纰漏,便对郑荣轻声耳语道:“这赵举人倒还算是精明,不曾犯得一条明令。”
郑荣生平最恨这些压榨百姓、谄媚官府之辈,忍着性子点点头,又坐在马上低头对秋仪之说道:“你带赵老爷子和赵黑子一同去叫门,不过莫透露本王的身份。”
秋仪之是个聪明孺子,虽然不知郑荣的用意,倒也清楚其中必有玄机,于是下马依着郑荣的话去叫门。
赵黑子性如烈火,刚到门口伸手就抢在两人前面拿着门环往上不停地敲。敲了该有五六下,大门便隙开一条缝,里面探出一个尖削的脑袋。赵黑子认得是赵府的门子,大声说:“村里赵老爷子要见你们老爷!”那门子话也不说,直接将大门一关,让赵黑子吃了个硬钉子。
黑子忿怒,也不用门环,朝着木门便是拳打脚踢,直打到手脚发麻,府门这才又开启。黑子刚要咒骂,秋仪之却抢先说道:“认得我吗?我要同我舅舅评理!”
秋仪之是赵府小姐的儿子,又在赵府内住过几年,府内下人当然认识,愣了一下,恬着脸骂道:“哪个认识你这小野种?”说罢,又“砰”地一声将大门紧闭。
秋仪之几乎被他骂哭出来,强忍着眼泪,从墙头挖出一块泥砖,交给赵黑子。赵黑子心领神会,手拿砖头就朝着门上拼命地拍,把好端端一扇木头门砸得坑坑洼洼。
砸不了几下,赵府大门忽然洞开,黑子抬眼一望,只见赵府管家站在影壁之前,反背着双手冲着这一老一少一幼三人破口大骂。那管家是山西人,语速甚快让三人都不能听得清楚,三人只觉得管家左脸上一颗大痣上下翻腾,甚是热闹。管家骂了一阵,觉得无趣,啐了口唾沫,抬手一招,从影壁之后跳出十几个长短不一的汉子,个个手拿哨棒,呼喊着就要来打。赵黑子虽面无惧色,身后一对黄童白叟却被这阵势吓住了,仪之口中忙叫声“噜噜”,身后的小白犬便蹿上前来,朝着凶神恶煞般的庄丁狂吠。
仪之三人几次三番叫门,郑荣在后都看得清楚,见赵府将要行凶,急令手下勇士前去制止。昨夜郑荣已同麾下宣布,螟蛉秋仪之为义子并同另三位王子一视同仁,今日就见王子将要被打,兵丁武士个个义愤填膺,几步就冲了上去。赵府家丁平常横行乡里尚且欺软怕硬,面对百战余生的将士便似小鸡一样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三两下就被缴了械,一个个都被强按在地上。
这时郑荣才挎着马缓缓进门,看着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将士捏成一团的赵府管家说道:“在下乃是路过贵地要去幽燕押解粮草的军官,同你家小少爷有缘,现已认为螟蛉子,特来此地攀亲。”
管家虽然看不见郑荣的相貌,但听他说话很是得体,心中有些疑惑,却毕竟有几分骨气,想起“输人不输阵”的俚语,冲着地面骂道:“什么小少爷?不过是个死军汉留下的野种,今也脱不了军汉的死性,居然又认了个死军汉做义父,真实死性不改……”
一连四个“死”字,骂得郑荣火起,冷冷对麾下说道:“掌嘴,给我着实打。”三四个武士唱声诺,将管家提起。管家见马上这名军官身穿金线雕花团龙大红战袍,头戴猩红逍遥巾,一双凤目炯炯有神、两道剑眉刺穿苍穹、三缕长须随风飘动,好似天神下凡一样,顿时消了气焰。还未等他猜测来者身份,左右武士就已解开他腰间的牛皮带,抓成一股,往他面颊上拼命地抽。管家叫不得痛,只好咬紧牙关勉强承受,不一会就已被打得血流不止、面目全非了。
郑荣看也不看,对下属吩咐道:“尔等押银车进府,派两百人看守,其余三百人随我去见见这位赵举人。”说着,催马绕开影壁,就往赵府深处走。
影壁之后就是一座大园林。中心一座水潭,比丞相杨元芷家的还要大上几倍,潭中遍植荷花,花下锦鳞游泳。围着水潭便是亭台楼阁、假山花木,俱用碎石小路连接,可谓疏落怡然,一步一景。郑荣久闻江南园林之秀甲于天下,却无缘得见,今日在赵府中所见恐怕也不遑多让,更何况要将其建在北地干旱之处,其用心用力比之江南又强了几倍。
秋仪之在赵府中长大,虽然母亲生前绝不允许他四处游晃,但府中格局还是知道一些的,就凭着记忆指点郑荣径朝赵府正堂走去。拐过几座假山,一座厅堂出现在郑荣眼前,堂前匾额上写着“凝和堂”三个大字,圆润隽永,应是名家手笔。厅堂建筑倒算不得大,建造却极为精美,木石砖瓦、斗拱飞檐、彩绘浮吊无不精巧浮华。
郑荣刚要下马进堂,却见不远处有百余人手拿木棍铁棒,气焰熏天朝这边赶,索性在马上坐稳,静等他们上前。那边领头的正是赵抚义。赵抚义昨日吟风弄月歇息得甚晚,刚才还同小妾睡着,却接连有家丁来报说:赵家埭几个人不知从哪里找了些当兵的把管家打了,正往正堂里走。赵抚义立刻火起,简单穿戴一番,便点起百余个家丁,朝凝和堂杀来。赵抚义远远看见堂前果然有一队官兵,带头的居然骑着马就走进园林,也不知踏坏了多少苍苔,更加愤怒。便加紧几步走近一看,只见那骑马的军官眉目庄重,不知底细,反倒客气了几分,拱拱手说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何故闯我庭院,打我庄客?”
郑荣听他语气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便卖他几分面子,下马扯个谎:“在下姓名不值一提,是自京城洛阳往幽燕押解粮草的,暂充百户一职……”
“哈哈哈,小小一个百户,也敢如此放肆!”赵抚义立刻打断了郑荣的话。按照大汉官制,军中授予品级的最低也是千总,百户及以下什长都在其下。赵抚义虽然中不了进士,但凭举人的功名,上下活动,当个七品县官还是不成问题的,加之家中巨富又结交了地方不少官员,哪里会把一个不入流的小军官放在眼里?挥手招来身后的家丁,道:“给我抓住了往死里打!”
郑荣马后的赵黑子吃过赵举人家打手的亏,见他们一拥而上唯恐那位官军因管了自己的闲事而被打,连忙闪在郑荣身前,手里拿着那块还是在门外捡来的泥砖,就要做困兽之斗。黑子固然担心郑荣安危,但担心的却绝不止他一人,身后三百兵丁早已冲杀出去,三两下就将赵府的打手们统统制服,只留下赵抚义一个人垂着手呆呆地站在凝和堂前。
郑荣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彬彬有礼地对赵抚义说道:“孝廉公,既已至此,为何不请我等堂上一叙?”
赵抚义脸上抽搐着发出模糊的声响:“请,请……”
几人按宾主落座,幕僚钟离匡坐在郑荣下手,义子秋仪之则站在郑荣身后。赵抚义只是吩咐侍女沏茶,便似经霜的白菜一般有气无力地坐在主人位置上。郑荣举起茶盏,吹开几片茶叶,抿了一口细细品啜,果然是极品雨前。正回味间,有军士跑上堂来在郑荣耳边轻声道:“赵府上有几个家丁翻墙跑了,似是去报信的。”
郑荣似没听到一般,又抿口茶,说道:“由他们去吧。”
一盏茶没喝完,军士便来报告,说当地南阳县令领着三班衙役前来拿人。县衙差役本同豪富家丁无异,所能依仗的只是手中官刀而已,然而这用以缉盗的官刀,又岂能是上阵杀敌用精钢朴刀的对手?转眼间,南阳县令便已是凝和堂上坐客了。
郑荣更加得意,对县令说道:“赵孝廉家中茗茶极佳,县公不如安坐共品?”又扭头对瘫在堂上的赵抚义说道,“在下偶遇名茶,情不自禁,一盏已经喝完,有劳孝廉公续杯。”
如此又喝了一盏茶,军士又来报告:“有邓州牧及都尉,领当地兵马五百余人过来抓人。”郑荣听了点点头,放下茶盏,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件递给军士,说道:“凭此令箭,请郡守及都尉堂前饮茶。”
此令箭是大汉调动军马、指挥作战的信物,由宫中统一督造,各级各别均有定制。邓州牧是文官,不认得此物,都尉见了却大惊失色,同郡守商量道:“此令箭绝非假造,只是末将鼠目寸光,从未见过,唯知其级别比之河南节度使更高。持令之人不知来历,还要小心应付。”商量已定,令邓州军士皆在赵宅门外候命,军政两位官员则往凝和堂上看个究竟。
已在凝和堂上战战兢兢喝了一会儿茶的南阳县令见顶头上司来访,慌忙让开座位,行了一番礼仪之后,才在都尉下首坐好。三人交头接耳商量了一番,依旧看不出对面那军官的来头,扭头看看赵抚义,也是一样茫然,只好暂时安下心来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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