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塞外草原,席卷大地的寒风裹挟着无数冰冷的细沙小石,劈头盖脸刮来,剜剐着人类每一片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时而乌云消散,狂风停歇,斜挂在天空的太阳伸出无数触手,毫无遮拦地放出刺眼光芒,将人照射得头昏脑涨。
谨小慎微地躲藏在一人多高的大方盾后的汉军将士们,用力摇晃昏昏欲睡的脑袋,努力使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因为哪怕是目不识丁的普通士兵也清楚地意识到:面对来无影去无踪的突厥骑射手,即便是半分大意,也会导致无可挽回的可怕后果。更何况,他们是站在整个由五千汉军组成的大阵的最前沿,素有“当矢营”之称。
带领这群不安士兵的将军今年刚好三十,从年龄来看还算是个小将,脸上却挂满的深沉却毫不保留地反映出他那不凡的阅历,从而将一双深嵌眼眶之中的眸子烘托得更加深邃。便是这样一双眼睛,正紧盯着附着在远处地平线上一片隐隐约约的黑色——那就是如狼似虎的突厥骑兵。
突厥人身穿兽皮衣,烈日烘烤之下稍显燥热,寒风呼啸之中不觉寒冷,好让他们能够专心于眼前的厮杀。领头的突厥首领年纪不大,却也是久经沙场,斥候那“汉军骑兵不多,不足为虑”的报告让他有充分理由相信:今日的战斗又将是一场一边倒的简单屠杀。
寒风在隔壁草原之上畅通无阻,纵横不定,忽然转向南方,往汉军阵营猛扑过去。突厥首领瞥了一眼装饰在自己甲胄上的雕翎,嘴角扬起微笑,将长弓握在手中,吩咐左右道:“吹响号角,随我出击!”
悠扬的号角声乘着风势,传入将军耳中,居然让他有些陶醉。尚不及仔细分辨,胯下大青马忽然狂躁起来,四蹄在青草稀疏的土地上乱踏。将军忙用手轻拍坐骑的脖子以示安抚,口中自言自语般吐出几个字:“终于开始了吗?”
方才还远在天边的突厥骑兵眨眼间便已近在眼前。突厥人自古逐水草而居,尚未开化,却也不会傻到向数千中原重步兵发起直接冲锋。而是在汉军百步开外,驾马头尾相接地组成一个巨大的、不断运动的大圈,转到正对汉军的就发矢攻击,转到后边就张弓搭箭准备射击,如此往复,时时不息,源源不绝。这种模仿雄鹰盘旋捕食,而能够毫不停歇地向对手发动攻击,从而将对手的兵力和斗志渐渐磨灭的可怕阵势,便是突厥民族祖传的“鹰环之阵”。
汉军没有更为积极的应对之策,只能在大阵前设置手执巨盾的士兵,用以阻挡突厥人的弓矢,这便是“当矢营”三字的来历。不过这始终是一种被动防御,战事之中惟有祈祷突厥人箭矢用尽,自行退去,才能求得一个平局,战术上的落后,使汉军在同突厥的对阵中总是负多胜少。突厥弓骑手放出的弓箭当然无法射穿重达五十斤的厚重铁盾,然而突厥人弓马娴熟,专找两面盾牌之间的空挡狙击——弓矢驾着风力,射穿铜墙铁壁,一支支结结实实地刺入人体——汉军阵中顿时爆发出声声惨叫。喉中喷涌的粗气、筋骨断裂的闷响、金属撞击的脆音,不断从濒死的肉体中发出,让气息尚存者听了毛骨悚然。
站在将军身边谋士不禁焦躁起来:“王爷,看样子侦查有误,突厥骑兵远超千人之数,怕是有三千之多。为今之计,还是速速撤退,固守城池为好。”
将军咬咬牙,说道:“此时撤退,必致溃败,还是看看再说。”
平日的严格训练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尽管“当矢营”的伤亡越来越大,然而将士们依旧能够面无表情地坚守岗位,渐渐稀薄的防线始终没有后退一步,更无丝毫崩溃的迹象。这下轮到突厥人担心了,领头的突厥首领眼看本方所带箭矢已用去近半,又迟迟不能取胜,却无可奈何,只能带领麾下继续轮转射击。不过首领依旧充满自信,毕竟本方人轻马快,哪怕是不能取胜,也能迅速脱离战斗,保持不败。
正入胶着之际,上天似乎改变了心意,狂风竟然毫无征兆地转向正北。
端坐马上神情肃穆的汉家将军眼中瞬间闪过灵光,抽出宝剑,厉声命令道:“弩手起立,顺风齐射!”汉人膂力远不及突厥人,开弓射箭距离不到突厥人的一半,因而为求远距攻击的均势,发明了用脚拉弦的弩机,这才同突厥弓骑射程相当。只是弩机准备缓慢,且在准备过程中毫无防备,所以只能设置在重甲步兵之后,而不能放在第一排,实战之中受到巨大限制,却也是聊胜于无。匍匐在“当矢营”身后的一千五百名强弩手闻得将令,“倏”地立起,仗着风势,向突厥“鹰环”阵中齐刷刷地发射。由重弩射出的箭短而有力,射入皮肉就很难拔出,只中一记就足以破坏敌人的战斗力。突厥人生性剽悍,虽能在中箭之后继续战斗,却毕竟身受重伤,射出的箭变得越来越软,有的根本无法射中汉军,有的即便射中也不能穿透重甲。汉军重弩射出的短箭依旧飞蝗般漫天袭来。
战势已全面逆转。
汉家将军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宝剑当空一挥,口中带着欢愉的口气命令道:“中路步兵缓慢推进!两翼轻骑出动包抄!”
眼见汉军弩矢渐渐将突厥勇士吞没,而对方始终不动如山的战阵也已迅速做好了出击的准备。“混蛋!”突厥头领暗暗怒骂了两声,心中虽有不服,却也只能接受现实,传下令去,让手下从速撤退。
突厥轻骑愈战愈没有信心,听得退令,无不拨转马头,往北方渐次退去。头领正待断后撤回,忽瞥见汉军阵中主将金甲红袍、指挥若定,眼中喷出火来,居然重新驭马回身,用长弓拨开来矢,瞅准机会,拉弓满月,箭发流星,朝汉将射去。
一箭射来大不相同,箭羽划破逆风,“嗤嗤”作响,纵贯汉阵,径直往汉将眉心飞来。被属下称作“王爷”的汉将统观大局,哪能注意到小小一支夺命冷箭?正在其性命交关之际,身边一名贴身侍卫刹那间挡在汉将面前,面对侍主厉声高呼:“王爷小——”。“心”字尚未脱口,那枚冷箭早已射入侍卫后颅,贯通脑髓,从右眼透出数寸方才停下,箭簇尖端几乎刺破汉将鼻头,死者脑浆与鲜血的混合物却早已洒了生者满脸。汉将见此惨状,双眼一黑,差点摔下马去。
“王爷,王爷……”
在汉将耳边响起的并非骨断筋折的耸人音响,而是绕指盘柔的声声软语。王爷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略略定神,刚想说话,那温软的话语又响了起来:“王爷,这么多年了,又在做那个噩梦吗?”
王爷点点头,又摇摇头,笑着对枕边人说道:“厮杀了几十年,居然还在像小孩一样做噩梦,真是贻笑大方。”
枕边的王妃年过三十,风韵犹存,半倚在丈夫胸前,说道:“哪有?多亏王爷戍守北疆十余年,才让突厥不能踏入中原一步,这是天下妇孺皆知的,天下哪个敢笑话王爷?”
一番话正说到王爷心中,心情顿时转好,忽又长叹一声:“古来征战几人回?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比我更有资格享受天下的称赞啊……”几秒钟的沉默之后,王爷这才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王妃凝神分辨远处飘来的打更声,确定地说道:“该是卯时了。”
“嗯,差不多了,本王也该起床了。”说着掀开锦被,稍微提高了嗓门道,“来人哪!”
幽燕王郑荣,乃是当今皇上郑雍的胞弟,毛遂自荐代长兄守卫北疆以来,至今已有十二个年头,他也在塞北朔风的洗礼之下年过不惑。
等郑荣更衣、洗漱、用餐完毕,走到王府衙门后堂,刚是辰时,谋士钟离匡却已等候在那里。钟离匡少时了了,十几岁就中了举人,却迟迟考不中进士。按律举人不中进士,若干年后可递补做官,可钟离匡性情孤傲阴鸷,不得人心,始终不能得志。直到渐知天命,才被求贤若渴的郑荣聘去成为幕僚,尔来也有十年了。十年来,钟离匡无论在政务处置,或是战谋策划上皆有不俗见地,成为幽燕王府最重要的谋士,唯其阴郁的性格始终未变。
幽燕王本人也对钟离匡深为看重,刚入后堂,首先微微作揖,问候道:“钟离先生辛苦了。”
钟离匡自然回礼道:“既受王爷幕资,当然殚精竭虑,何苦之有?”
“嗳~本王与先生皆是大汉臣子,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先生怎能说是受本王礼聘呢?”郑荣微笑着说,“好了,请问先生幽燕全道有何政务需本王过问?”
“没有。”钟离匡回答得很干脆。
郑荣脸上却有些不悦,问道:“幽燕一道,甲士数万,黎民众多,怎会无事?”
“幽燕之富庶,天下仅次于江南,有户五十万,丁口两百万,事情当然会有一些。然而近日既无水涝蝗旱、地震大火,亦不见千里以外之流、大辟以上之刑,具是些皮毛小事。朝廷有衙门,王府有幕僚,自己就办了,若这些鸡毛蒜皮都要烦劳王爷的话,还要我等作甚?”钟离匡的话咄咄逼人,却句句都在理上,郑王爷只能由他继续说下去,“不过这件事却非要王爷亲自处理。”说着,从袖筒之中取出一份书信,递给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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