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斩顺着声音去寻。
却不好寻。
声音时远时近的,像是就在前方不远处,又像是来自于四面八方。就这样,他在这个虚幻之境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隐隐的,他看见了光。
程斩并没有因此而喜悦,在这种环境里任何眼能瞧见的都不是真实,一切变化皆是幻境。他朝着那光亮走去,与此同时也心生警觉。
越靠近光,哭声就越清晰。
跟那些光糅合在一起。
不。
等程斩真正走进光里才发现,不是光与哭声糅在一起,而是这些光发出的哭声。
众多的光,来自四面八方。
是一簇簇的光,有明有暗,这一刻程斩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野外,夜空下无数的萤火虫在飞。
但眼前的光团比萤火虫要大些,悬浮在半空中,哭声此起彼伏。
程斩沉着,“你们是谁?”
哭声不断,像是众多的委屈铺天盖地而来。
隐约的,有声音回应了他的问话。“救救我们,我们是被吃掉的灵,求你救我们出去吧,让我们再有生存的机会。”
被吃掉的灵?
程斩皱眉,冷言问,“你们都是些什么灵?”
周遭开始了七嘴八舌——
“我之前是淮山树。”
“我曾经是只鸟。”
“我是花灵。”
“我是正在修行的龟……”
“你正在修行算什么?我都修行了上千年了,不还是被吃了吗?”
哭得最凶的就是这个声音的。
程斩心叹,也是啊,都修千年了,这可不是个容易事,怪不得这么悲切呢。便问这位委屈者,“你是蛇?或者狐狸?”
“不……”那声音竟支支吾吾了,还挺不想说的。
见状,程斩亮出合虚,虽只有烛火般大小,却骤然乍亮整个空间。他朝着众灵的方向一扬手,那合虚就化作千丝万缕,游线般钻进了众多的灵里。
就听众灵们开始嚎叫,痛苦难耐,又是连连求饶。很快程斩就收回合虚,脸色看上去更惨白了,而且体弱得很,干脆就坐了下来,想着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真要是走不出这梦境,那也不算太坏的事,毕竟是在司野的梦里。
有一垂垂老矣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小伙子,你这么虚弱就不要使用合虚了,我们这里面没有巫灵,都是良善之灵啊。”
程斩刚刚探了灵。
源于之前在司野体内瞧见过怒灵的红色影子,虽说只有一小撮,但说不定也混在其中。程斩因为探过灵,所以能准确判断出谁在说话了。
他说,“九头树怪,你知道合虚?”
叫他小伙子,又提到了合虚和巫灵,看来对方清楚合虚的作用,只是不知道他是谁。
老人声说,“老夫曾经有幸见过,当时合虚那光啊,就跟刚才一样很是耀眼,巫灵窜逃进了林子,还差点伤了我呢,幸好被合虚给救了。”
程斩笑了,挺虚弱的,没说话。
倒是那个灵又开口了,“好像当时救了我的人不是你,你脸生得很。”
“救你的人长什么样?”
那灵想了好半天,“哎呦,过去太久了,具体长什么样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跟你一样挺高的个头,身着长衫,那衣服啊发着光,不,不是衣服发光,是周身都在发光,就连他的头发都闪着光芒,像是神。”
“是后来吃你的人吗?”程斩问了句。
“应该不是,救我的人怎么能吃我呢?”
程斩抓住话里的关键,“你不知道谁吃了你?”
“不记得了。”那灵的声音很无奈。
程斩问及其他的灵,它们也都纷纷表示不记得是被什么人吃了。就只知道自己被困在这里已经好久了,迟迟出不去。
时间久,关于这点程斩是知道的,但凡这里的灵都差不多上千年了,十分古老的灵,怎么会在司野的梦里?
要么这一切都跟司野有关,要么就只是他单纯走进了幻境,碰上了这群灵而已。
那个修行上千年的灵又开始哭了,凄凄惨惨的,“求你救我出去吧,我不能荒废我的修行啊……”
程斩低叹,“你修行了千年都没如愿,不想想原因吗?”
哭声停了,“啥原因?”
“你真身是条蚯蚓,本来就难聚慧根,就算再修行个千百年也没什么用,始终是条蚯蚓。”程斩一针见血的。
这话可刺激着对方了,又开始嚎,“我蚯蚓怎么了?我蚯蚓怎么了?你不要瞧不起人……蚯蚓!谁说我不能成功?我之前还见过一颗屎壳郎都幻化成形了呢!”
周遭的灵们发出嫌弃的声音。
程斩闻言低笑,也是够执着的了。“如果是在上古时期,你的愿望有可能实现,那时候有神族能助你一臂之力,但现在人族当道,谁会助你呢?”
一听这话,对方哭得更厉害了。
末了,程斩一声叹,“罢了,相遇一场是缘分,帮你们一次吧。”
真是缘分。
这可能就是早辈人说的机缘吧。
逢遇机缘不可抗,顺其自然。
如果这些灵们是由亡灵所化,那他还看不见它们呢。既然撞见了,就做次好人。
反正……
他很大可能是折在这了。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也算是自己难得心善一次了。
众灵闻言狂喜,纷纷道谢。
程斩心想,这一个个的耳朵倒是好使。
“你们很清楚,我能帮你们的只有超度,这是你们唯一能再拥有生命的途径了。”
超度,实则就是往生了,重回六道,以往的灵力尽失。
众灵们自然明白,纷纷说,清楚、清楚,我们的灵体本就没了,待在这就是煎熬,能重回六道已是我们的福气了。
程斩坐好,合虚手中生,一缕缕重新环绕灵光左右。他阖眼,那合虚的光就俨然成了一张网,渐渐地有符文显现,灵光们身在其中,虽说看着在痛苦挣扎,但各个都在感叹,解脱了,我终于解脱了……
九头树怪的嗓音低低萦绕,似是激动,“是你,就是你啊……”
程斩没睁眼,这一刻他其实虚弱得很,所有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都是恍惚了。那九头树怪又说,“神族的人,你帮了我们,我们也会回馈你的,虽然我们虚弱,但归虚的那一刻我们会以灵光让外界感知你的存在。”
程斩低喃,“谢谢。”
心想着,这恐怕不是易事。
符文愈发强烈闪耀,被困的灵光也发出耀眼的光,渐渐地,听不到它们在痛苦呻吟了,它们在游走,变得祥和得很。
很快它们就聚在了一起,悬浮在程斩的上空。
只有一撮灵光,还待在原地。
程斩看着它,说,“你舍不得你千年修行也没用,你的灵体已经没了。”
是那只蚯蚓,始终哭哭啼啼的。
“重回六道,重新修行吧。”程斩说。
那灵终于还是走了,跟众灵们汇聚在一起。合虚的光渐渐隐去,周遭却明亮得很,众灵们纷纷跟程斩道了声再见后,就见那一团团的光都散开了。
灵的消亡。
这一幕,令程斩极为恍惚。
当年诸神之战,神族毁灭,天地间也似这般混沌不清,众神的神魂消亡时漫天光亮,像是星辰铺满了宇宙洪荒。
美到令人绝望。
程斩仰头看着这些散落四野的光亮,渐渐地,它们最终都会黯淡下来,然后尘归尘土归土,重回六道,重新开始。
一时间程斩还有点羡慕它们,至少还有机会重新选择一次。
他呢?
他无前世也没来生,仅此一世就是永生,背负使命前行。
神族逝去了有归墟,这群灵逝去了有六道,他则无倚无所,不属于三界,进不了六道。
程斩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突然眼前乍亮!
是那众灵迸发的最后一束光。
像九头树怪说的,它们在拼尽全力让外界感知他所在的位置。
那光几乎是垂直而上,大有冲破天际的架势。
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绚烂过后就归于沉寂。
灵们走了,光也不见了。
周围倏然陷入了黑暗之中。
程斩不再用合虚了。
事实上也使不出合虚了,将众灵重归六道后,程斩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陷入恍惚、游离之中。
周遭渐渐起了变化,像是地面不断地在塌陷,又像有高山耸立,远远近近的,黑魆魆的一片连着一片。就像是他曾经走过的尸山,所碰触之处都是冰凉。
程斩知道这个时候他还应该继续逃,当那些高山压下来时他就再无逃生的可能。可是他太累了,干脆就躺在了那,任由自己不断下沉、下沉。
他感觉到了冷。
这很危险了。
程斩艰难地攥了攥手,他的手已经有了温度,比刚刚要热了,是要沉睡了吗?
眼皮发沉了,思维在涣散的边缘,却总有些画面在眼前浮现。
天际星河闪耀,粼粼间有一长衫男子孑然独立,头发齐腰,他像是在朝着这边看,瞳仁浅淡。也是奇怪,隔着星河,程斩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瞧见他淡漠的眼眸。
很快画面又变了。
漫天战火,生灵涂炭。
却紧跟着碧海蓝天,蓝天之下是七月客栈,有醉人的青稞酒香,还有烤牦牛肉的味道。
隔着长窗,他看见了一个肩背户外包的年轻男子,眉眼间熠熠生辉,就跟他见过的星河般璀璨。
千百年来程斩见过许多人的眼睛,唯有司野的眼睛,他会觉得清澈见底,就像是昆仑云海,天地间最纯粹的力量。
司野曾经问过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封灵人了,那想怎么过日子?
不是封灵人了?
这怎么可能呢,程斩觉得他这问题问得单纯。他的使命就是他的宿命,这宿命抗争不得,改变不得。
那巫灵都被封印了呢?
司野的这个问题始终在程斩耳边绕。
程斩的眼皮很沉很重,几番试图想再看看眼前的世界,映入眼里的却都是扭曲的幻象。是他忘了,终究要离别的。
阿野……
……
阿野。
隐约间,司野听见了这个声音。
是程斩的声音。
这声音就蓦地灌进他耳朵里,直直往他心脏里逼,竟生疼了一下。
司野站在群山之间,一手死死攥着迷谷,一手握着那只兽妖刀,刀面上还挂着血,一滴滴往下淌。
就在刚刚,他屠杀了几头兽,其中一只手抓伤了他的胳膊,现下胳膊上的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疼。
心里咒骂,不是梦境吗?
用得着来真的?
那声阿野就是从群山之中传出来的,司野咬牙起身,纾缓了心脏的疼。
一定就是在这里。
他是被一束光引来的,那光虽说不是合虚,可明亮乍眼,跟这梦境里的环境极为不符。他有预感,有光的地方一定就是程斩所在的方向。
斩哥,等我。
一定要等我。
……
姜周感觉到了那束光!
从虚幻荒芜的世界里,来自众灵最后的一抹光。
当时姜周猛地从椅子上站起,一颗心跳得厉害。
怎么会这样?
在司野的梦境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灵?这很不寻常。
而且那束光是归虚之光,代表着灵的死亡,重归六道。
是谁?
程斩吗?
如果是程斩的话,他怎么做到能释放那些灵的?
想到这儿,姜周更是迷惘。
原本觉得司野身上有秘密也就罢了,毕竟是刚认识没多久。可程斩她是认识了千百年,怎么还有她不知道的事呢?
姜周这个愁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开始变得陌生了呢?
幻境这边,程斩已沉入无尽黑暗。
这种感觉他不陌生,在以往的岁月里他也会这样,在漫长的岁月里,在幽深的黑暗中,一待就会待上很久很久,久到巫灵重现。
但如今,他是在司野的梦里,这样也是好的吧。
这是最后的一个念头。
当念头如游丝般被抽离时,程斩觉得意识也彻底涣散,却隐隐地感觉到了风。
那丝游走的意识重新扯回了脑子里。
有风声。
还有其他的声音,渐渐的,都回来了。
像是树叶在沙沙作响,还有高山之上雪融化的声音,以及……脚步声。
程斩费力睁眼。
目光能及的虽是黑暗,可很快的,他瞧见了一抹光,隐隐的,像是迷雾里的灯塔。
“斩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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