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落地窗穿过，撞上木质的旋转楼梯，悄无声息地碎了一地。
一个身影踏着斑驳细碎的阳光从楼梯上缓缓地走下来，是个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女人，生得温婉清秀，一对眉毛弯弯细细，更衬得下面的一双眼睛波光流转，似水温柔。只是看起来似乎常年病弱，脸色显得非常苍白，但更给她添上几分弱柳扶风的美感。
余珏从那场大山里的噩梦醒来已经有十七年了，在心理医生的治疗和家人的陪伴下，渐渐地恢复了精神，只是偶尔看着养女余音那双天生就带着几分天真温柔的眼睛，她就会想起在大山深处那个哭喊着要妈妈的孩子。
那是她在那场噩梦里唯一的光。
她记得她像一条畜生一样被项圈锁链圈在马厩里饿得几乎要吞食牛粪的时候，是她的孩子偷偷从书房里偷来面饼子给她，被那个禽兽发现之后差点当着她的面将孩子摔死在井里，然而这个年仅五岁的孩子，被那禽兽恶狠狠地威胁过之后，仍然依赖地凑过来，依偎在她身边，轻轻地叫她妈妈，像个小大人似的对着她的伤口呼气，含着泪问她疼不疼。
她还记得这个孩子长得和她很像，一样温柔的眉眼，尤其是那对弯弯的眉毛，简直像是她的复刻版，她的孩子和那个畜生生得一点不像，为此也并不得那畜生的喜欢，又常常粘着她护着她，更是被那禽兽打骂不断……
余珏这么多年来，也时常问着自己，如果能重来，她会不会带走那个孩子？
但是显然，这也只能是想想了，事实就是她抛弃了她的孩子，将她留在那个被噩梦环绕的大山里，将她留在了不可能有未来的命运里。
余珏想着，按在楼梯扶手上的手也慢慢收紧，突然，一声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拿出手机一看，屏幕上闪动着养女余音的名字，她连忙接起手机。
“妈妈，你的文件我已经找到了，现在正要回家，我今天来公司的路上发现了枫叶路那边新开了一家日式料理，看装修很不错的样子，要不我现在接你，咱们晚上吃顿大餐好不好？就当是您慰劳我替您跑这一趟腿嘛，好不好啦妈妈？”余音在电话那头撒娇。
余珏微微一笑：“你看你，我不过是要你跑了趟公司拿个文件，你就一副多大功劳的样子还要我请你吃饭，看来啊，以后我可不能轻易指使你咯……”
“嘻嘻，谁让我是你的宝贝女儿呢，你可得疼我……”
“好好好，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不疼你疼谁啊。”余珏摇摇头，挂了电话之后便上楼去换身衣服，刚刚和余音说到“只有一个女儿”的时候，她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张满是泪痕的，脏兮兮的小脸来……
母女二人坐在日式料理店的包间里安静地用着晚餐，余音今晚已经不止一次打量起余珏的面容来，弄得余珏莫名其妙，终于忍不住道：“音音，你怎么了，晚上怎么总是看我？”
“像，真的很像，尤其是眉眼，像极了。”余音神神秘秘的样子让余珏忍不住笑着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余音笑嘻嘻地道：“妈，你知道吗，我今天去公司拿文件的时候遇见一个看起来年级很小的清洁工，和你长得可真像，尤其是眉毛，弯弯的，简直像是从你这儿复制粘贴过去的，哈哈哈哈……”余音被自己这个比喻给逗笑了，笑得捧着肚子哎呦叫唤。
余珏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孩子，这都打的什么比方……这个世界上长得相似的人那么多，这有什么可稀奇的。”
“只是长像那当然就不稀奇，就是觉得……怎么说呢，这个孩子不仅长得和妈妈很像，气质也非常相似呢，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温柔，都要把人给融化了。”
“哦？还有这种事？”余珏显得非常漫不经心，但看着女儿那兴奋的小深情不忍心破坏气氛，还是敷衍着附和一句，“那你问问她叫什么名字没有，指不定是你舅舅流落在外面的私生女呢，毕竟我和你舅舅长得也很像。”
“对哦。”余音笑起来，“也有可能是舅舅的女儿嘛。名字呢，我当然是问了，小姑娘被我问起名字还很害羞，低着头红着脸，就像……对，就像妈妈上次烤焦了蛋糕被舅舅撞见怕舅舅嘲笑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余珏被她笑得也有些脸上挂不住，连忙假意咳嗽两声转移话题：“你还没说呢，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哦哦哦，她说她叫肖茵。”
“你说她叫什么？”余珏猛地拍桌而起，吓了余音一跳。
“她说她叫肖茵，今年二十三岁。”
“肖茵！肖茵！”余珏只觉得痛疼欲裂，一声声稚嫩的声音哭喊着妈妈从西面八方传来，狠狠地撞击上她的心脏，她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妈妈！”余音扑上来，大声呼唤着。
她的声音传进余珏的耳朵里，竟然慢慢地变了音色，变成了一个很稚嫩很柔软的声音，那是被她抛弃的女儿，出生之后她亲自给她取的名字，就是肖茵……
自从阿绝离开算起，已经过了五年，五年来肖茵再也没有在这个城市里见到过阿绝的身影。
肖茵仔细地将阿绝留给她的卡保存起来，从来没有取出一分来用过，只把它当成一个纪念，同时也是提醒自己，不要去奢求不能拥有的东西。
肖茵很快振作起来，她在包工头欣慰的目光中领走了第一日的薪水，然后向包工头叔叔和善良的工友们道别，继续开始她白天拾荒晚上去餐馆打工的生活，饿的时候就去秋奶奶的铺子吃馒头，秋奶奶偶尔问起阿绝怎么没有在她身边，她也能带着释然的微笑告诉秋奶奶，阿绝回家去了。
秋奶奶也是赞同地点头，说孩子最好啊还是要回到父母身边去。肖茵笑着附和。
叶函在大二的时候就离开了小餐馆，听说是找到了工资更高的兼职，临走之前嘱咐肖茵一定要常常给他打电话，肖茵应着是，等叶函开开心心地离开之后，肖茵才想起她根本没有手机。
这五年来，肖茵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其中有一位靠着办假证为生的流浪大叔，听说肖茵因为没有身份证找不到正式的工作，只能靠着短工和拾荒生活，善心大发，偷偷摸摸为肖茵做了一张可以以假乱真的假证，送给肖茵当礼物，肖茵惊喜非常。
然而这还没完，她人脉广泛的流浪朋友们还送了她一个更大的惊喜——一份正式的工作，是通过流浪大叔的保安朋友介绍的，在余氏传媒的写字楼里当清洁工，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是包吃包住，住的地方是一个十平米的小杂物间，很小，但是终归不用呆在青枫公园这个荒凉的地方，挨着风吹雨淋。
肖茵感到非常满足，带着对生活的感激，努力地在写字楼里工作起来，管理的阿姨看她勤快肯干，也时常称赞她。
肖茵感觉她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她保持着这样乐观的信心和期待。
这天，肖茵正在整理打扫用具，管理突然带着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公司职工找到她，管理阿姨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复杂，斟酌了一下对她道，公司要她去做个体检。
肖茵一下子紧张起来，害怕是不是自己做假身份证的事情暴露了，公司想要开除她？
管理阿姨看她紧张，连忙安慰道：“不要胡思乱想，每一个入职的职工都要做的，去年你刚入职的时候我正忙碌就把这个事情给忘了，现在想起来就给你补做一下体检，你放心，只是走个流程而已，没有其他的意思。”
肖茵放下心来，乖乖地跟着两个职工去做体检去了。
一周后——
余珏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亲子鉴定报告，报告显示，公司里的小清洁工肖茵，确确实实是她的女儿，是她决绝地抛弃在大山里的女儿。
余音看不懂余珏的表情，也不敢添乱多说话，她心里觉得这件事情可太神奇了，她不过无意间的几句话，竟然就找到了妈妈当年遗弃的亲生女儿。
她知道自己当初在孤儿院被余珏看中，有一方面的原因就是因为余珏沉浸在对肖茵的愧疚中不能自拔，舅舅余琛就从孤儿院里领养了长相肖似余珏，不，应该说肖似肖茵的她，以此来安慰自己抑郁症的妹妹。
这个办法不得不说却是很有效，余音到来之后，余珏将自己对肖茵的所有爱和愧疚，毫无保留地全部倾注到她的身上，余珏是一个好妈妈，她会轻声细语地讲着好听的故事哄余音睡觉，会笨手笨脚地学着缝制小熊娃娃哄余音开心，每天再忙再累也要坚持接送余音上学……
而这一切，那个可怜的肖茵都没有享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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