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舞娘爬起身来,一脸委屈地看向朱祁铭,又转视何叶,等着有人出面替她做主。
朱祁铭也不是不敢出言训斥周晓蝶,只是眼下情势有了变化,为给舞娘出头而怒斥周家二小姐恐怕会落下话柄,毕竟周晓蝶身后站着皇太后,从长远来看,她身后还站着她那个将来非后即妃的阿姊。
罢了,天子耳边的枕头风可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
他能做的也只是给舞娘一点安慰,“你方才演得不错,本王有赏。”
舞娘见朱祁铭对方才的突发事件不闻不问,许是猜出了周晓蝶来头不小吧,故而十分忌惮地望了周晓蝶一眼,躬身垂首道:“多谢越王殿下!”
“这位小姐可是殿下的贵客?”
朱祁铭正想起身离去,何叶忽然近前冲他微微躬身,淡然的目光却落在了周晓蝶脸上。何叶奉旨而来,显然不想有辱使命。
周晓蝶傲娇地一扬脖子,脸上那副目无下尘的做派一览无余,“我奉皇太后懿旨,给越王做······做陪读。”
何叶一怔,随即摆出端雅的姿容,“如此说来,你与吕小姐一样,是官宦人家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
好个何叶,用“知书达理”讽人之过,又搬出吕夕谣来压人一头,尽往人家痛处戳!
周晓蝶自知理亏,嘴上却仍不饶人:“皇太后对越王殿下期望甚高,读书、习武一样也不能落下,你们以艳曲浪舞迷惑殿下,若是让皇太后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了你们!”
“小姐你可要看仔细喽,本司赞是皇上钦定的女官。这些女乐奉了皇上的圣旨前来陪殿下一乐,何错之有?小姐可以对本司赞无礼,但不可对天子不敬。”
圣旨?就见吕夕谣愣在那里,一时语塞。
“何司赞稍待片刻,本王去去便回。”
朱祁铭不愿在此多呆,当即随茵儿匆匆出了正殿,朝院中的崔嬷嬷招招手,示意她回正殿招呼一大屋子的人。
茵儿似乎装着一肚子的不平事,举目张望一番,张嘴就倒起了苦水:“殿下,周家二小姐倒不怎么见外,昨晚殿下醉酒后,皇太后吩咐她小心看着殿下,她就想随殿下来别院,后来听说她的长姊要入宫觐见皇太后,这才回了咸熙宫。哦,她还喝斥奴婢与渠清。”
“多嘴!”崔嬷嬷与朱祁铭擦身而过,冲茵儿叱道。
茵儿吐了吐舌头,见渠清在偏殿那边招手,就笑道:“殿下,正殿里人多嘈杂,还是偏殿里安静。”
进了偏殿,茵儿侍候朱祁铭入座,随即打下帘栊,殿中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朱祁铭让自己的眼睛尽快适应昏暗的环境,恍惚中,忽闻前面传来渠清的轻笑声,片刻之后,厚实的帘幕被人快速拉开,明亮的烛火顿时一泄而出。
吕夕谣!朱祁铭双目一亮,就想起身奔过去,但前方的奇特造型构成了一副奇妙的景观,让人不忍贸然前去破坏它美妙的意境。
吕夕谣梳倭堕髻,着淡黄襦裙,坐于杌凳上,背对锦卉屏风,斜向紫色雕栏,正面是一方琴案。此刻,她左手扣住琴弦,右手平放在琴面上,神思似已超然物外,目光仿佛敛尽了阴雨天积水潭上的烟波。
如果说他学会欣赏女子的气韵是从霓娘那里开始的话,那么,他对吕夕谣岂止是欣赏那么简单?
凝眸时,早已怦然心动!
琴声徐起,倾耳听去,应是《杏坛吟》。《杏坛吟》不单有琴曲,还有人填词以为琴歌。莫非吕夕谣想抚琴而歌?
就在期待与疑惑交错之际,吕夕谣婉转的歌声飘了过来。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只觉得琴声与歌声的交融恰到好处,十分的悦耳动听。
可是,朱祁铭的思绪却蓦然从琴韵中游离出来,飞到了北境。在龙门川东岸,今年岁初那里经历过一场鏖战,厮杀声至今还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可那匹雪白的战马的确如吕夕谣所唱的那样,已不知何在,而在五百余名勇士的墓塚前,想必到处都是野草闲花!
一场血战换来了短暂的和平,但许多人并不认为和平仅是短暂的,大家都乐于激赏盛世的表象,在颂歌声中自我麻醉,他这个越王很想从这样的境况中挣脱出来,可惜身不由己。
也不知是何时迎来曲终的,举目望去,见吕夕谣的面容十分柔和,只是她开口提及的话题与其面色明显不搭。
“听说你从此将日日嬉戏玩乐,直至赴藩?”
朱祁铭有那么一个瞬间就想嬉笑作答,以避开这一话题,但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闲适情绪早已不复存在,玩笑话终究是难以说出口。
“你何以知晓此事?”
“朝中都传开了,我父亲也略有耳闻。你在宫中嬉戏无度,闹得阖宫尽知,但皇上仁德,并未切责于你,还遂了你的愿,由着你日日玩乐。朝中不乏有识之士,有人到我父亲那里发牢骚,说你不顾大明的内忧外患,只顾玩乐,此番沉沦事发突然,令人惋惜。”
切,谣传!朱祁铭不想否认也不愿承认什么,“俗言道:好酒不怕巷子深,世人的见识再高也不过如此!殊不知酒却不这么想。”
“酒是如何想的?”
“好酒须经窖藏!”
“你是一个小人!”一阵静默之后,吕夕谣掩嘴轻笑,语意似在数落,目中却满是欣慰之色,“其实你也不必在意别人说些什么,做个安于闲适的亲王并无不可,亲王嘛,终归是要有些乐子的。”笑色一敛,嘴角浮起嗔意,“与女乐、舞娘一道嬉戏玩乐正好如你所愿,你迟早会美女成群!”
“嘿,她们奉旨而来,不过依令行事而已!这些年不都是你一人在陪我么,何来美女成群?”
“别胡说!”吕夕谣的喝斥竟像是在撒娇,而笑意随眼波的流动飘洒出来。
这时,茵儿过来碰了碰朱祁铭的手臂,朱祁铭顺着茵儿的目光望去,见周晓蝶不知何时进了殿,站在门口直直地盯着吕夕谣,目光有些不善。
朱祁铭赶紧吩咐茵儿道:“你去把何司赞她们叫来,既然是舞乐,放在这边才好。”
朱祁铭话音方落,就见何叶领着那帮女乐、舞娘躬身走了进来,“殿下,妾身等人已在门外聆听多时了。”
何叶款款走到吕夕谣身边,“原以为吕小姐仅是才学出众、琴艺不俗,不料你的歌声也是如此动听,真是让人大饱耳福!”
吕夕谣连忙起身行礼,“何司赞谬赞。”
那些女乐围上前去,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吕小姐真是才艺超群呀!有吕小姐在,咱们断然不敢当场献丑!”
“即便吕小姐不在别院,咱们只怕也不敢再来别院献丑了。越王殿下总能听见吕小姐的仙乐,哪还听得进咱们的俗调?”
“还请吕小姐手下留情,在别院给咱们一碗饭吃!”
那名跳《凌波舞》的舞娘暗中瞪一眼周晓蝶,一转身笑盈盈地走到吕夕谣身前行礼,“不知吕小姐是否习过舞,若是善舞,那咱们这碗饭只怕也不好吃喽!”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茵儿、渠清撇下朱祁铭,跑到吕夕谣身边,一左一右围着她,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周晓蝶显然再也忍不住了,脸一沉,冷道:“是否才艺超群,你们说了不作数,皇太后说了才算数!”
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吕夕谣明显不适应这种充满火药味的场面,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祁铭咬咬牙,沉声道:“夕谣妹妹是本王的伴读,请你慎言。”
周晓蝶噘着嘴纠结许久,终究是不敢顶撞朱祁铭,扭过头去盯视吕夕谣,“看不出是殿下的陪读,分明就是个乐伎!”
随着众人齐齐一声惊咦,吕夕谣面色一震,眼中顿时泪光闪闪。
太过分了!朱祁铭厉目扫视周晓蝶,情绪瞬间失控,“这里是本王的住所,你以为是你家西厢房?除了动手动脚,就是蹬鼻子上脸,哪还像个闺阁女子?还不回家去多学学规矩!”
周晓蝶鼻子抽动了几下,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一声呜咽,捂着脸奔出门去。
朱祁铭指着女乐、舞娘对何叶道:“让她们留在这里待命,何司赞回去忙吧,本王先去歇歇。”
言毕紧走几步,忿然掀开疏帘,一步跨出门外,远远瞥见周晓蝶抹着眼泪奔出了院门,崔嬷嬷跟着她身后追了几步,终因气力不济,不得不停了下来。
朱祁铭回到正殿,尚未落座,就见崔嬷嬷满脸忧色跟了进来。
“周家二小姐敢在这里使性子,肯定是有所凭恃的,多半是因为皇太后吩咐得仔细,而她又把皇太后的吩咐看得极重,这才处处较真。殿下倒好,不问青红皂白就与人家翻了脸,万一她在皇太后面前哭诉,殿下少不得会摊上大麻烦。”
你看不出来么?周氏就是皇太后打算套在本王身上的一道锁链!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于是朱祁铭摇摇头,“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茫然望向窗外,一眼瞥见院门外的禁卫竟然换成了锦衣卫!他的心猛地一沉,立马意识到,呆在别院内深居简出,嬉戏玩乐混日子,这样的人生是摆在他面前的不二选择!
“崔嬷嬷,不可再去清宁宫,大家还是各过各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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