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叫于有善,年五十六,保安州人。当初草民随其他二十多个匠人、近百名帮工被带到涿鹿山山中,从二月底开始,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修建离宫,完工后受了重赏,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
于有善跪在地上,身子在微微发抖,嘴上却相当的利索,一番呈供下来,让朱祁铭都听得有几分心惊。
殿中响起武隆阴阳怪气的声音:“这是那一年的事呀?”
“草民有些迷糊,好像是一年前,又像是两年前点事。”
武隆胸有成算似的,并不急于确定具体的动工时间,一张脸笑得很开,“两年前越王殿下正在涿鹿山,若是一年前的事,则越王殿下正在京郊练兵。”
修建离宫只能有一个时间点,但武隆却拿两个时间点说事,句句话都是在扔刀子!朱祁铭颇感疑惑,想武隆把弦绷得很紧,似乎忘了刚则易折的道理。
皇上厉目扫向于有善,“究竟是何年的事?”
于有善打了个哆嗦,上半身俯伏于地,“草民想起来了,是两年前的事。”
“两年前?”皇上略一沉吟,徐徐道:“两年前越王正在涿鹿山那边,这倒是合上了。”
武隆的目光扫向那么年青人,“还不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年青人显得十分镇定,伏地顿首后直起上半身,“小的叫苏更,年二十一。小的是江湖女侠云娘的手下,前年小的跟随云娘,几次碰见越王殿下,最后一次是在涿鹿山一带,当时听见云娘劝越王进涿鹿山,还说起过‘离宫’这个地方,不错,云娘确实在越王面前提起过离宫!此后小的再也没有见过越王殿下,不知越王殿下去了哪里。”
云娘的手下?朱祁铭定睛看了苏更一会,几乎可以断定他就是云娘手下的死士,不过人走茶凉,苏更离开云娘不出两年,就另择新主,而且还称云娘是江湖女侠,隐去了其锦云阁堂主的身份,专挑于朱祁铭不利的关键字眼说事,显而易见,苏更已被人收买!
武隆转身面向御台,“陛下,苏更说云娘三年前见过越王殿下,且提起过离宫,至于此后越王是否隐入涿鹿山修建离宫,传那个云娘一问便知。据说,云娘就在越府。”
皇上凝视朱祁铭良久,却未发话。
“陛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云娘与越府护卫军指挥使梁岗赴梁岗的老家成婚,梁岗为此事已告过假了,兵部、五军都督府有案可查。”朱祁铭淡然道。
“真巧!”武隆嘟囔一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朱祁铭,里面挂着傲娇两个字。
皇上突然切换了话题:“越王,有传言说你北征回京途中,借故迁延,其中数日不见你的踪影。你究竟去了何方?”
那边武隆身子微微一弓,“陛下,此事宜传参战的亲卫军、越府护卫军讯问。”
事情闹到这一步,朱祁铭很难从容以对。不可心生怨怼,皇祖母的告诫音犹在耳!况且,皇上肯定不知道离宫另有其主,否则,皇上断然不会让这道最终将延烧到郕王身上的火苗在庙堂上窜起。一切的麻烦都源于幕后主使的授意和内外官中奸佞之人的蓄意挑拨,而其中打头阵的就是武隆!
此刻,要想自证清白并不难,自己去了哪里,身居何处,有许多人可以出面作证。那个心机颇深的盛千户应暂时排除在外,除去盛千户,还有方姨、云娘、徐恭、梁岗、牛三、蒋乙······可是,看看这份长长的名单,朱祁铭便难以从容,把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一帮人全扯进漩涡里,无形中给他们印上一道“越王党徒”的标签,这是愚蠢之举!
更何况对武隆的居心不可不察。武隆是否有另一层用意?那就是逼得他这个亲王为求自保,不得不出卖离宫的真正主人!一旦出卖了福安宫,自己恐怕就会与吴太妃反目成仇,而皇太后也会加深而非减弱对自己的猜疑,果真如此,自己在紫禁城还怎么立足!
说到底,一切的麻烦皆因皇上而起!或许武隆吃定了皇上,知道拿郕王说事在皇上面前行不通,而拿他这个越王说事则还是有些市场的。皇上对郕王从来就没有过疑心,但对他这个越王的疑心已然潜伏于脑中,会不时因别人的翻搅而冒将出来。
不可心生怨怼,但也不能委曲求全呀!朱祁铭无比恭敬地对着皇上行了大礼。“陛下,臣以为不公!正统元年正月,臣遭人行刺,而后为瓦剌人所掳,回京途中历尽千辛万苦,屡次遭贼人追杀,背后的元凶究竟是何人?对此,时至今日朝中尚未给臣一个说法,可是,如今竟以一个子虚乌有的离宫传说,便让臣做了半个戴罪之身!臣斗胆问陛下,是陛下本就希望臣有什么苟且事,还是奸佞之徒是妖孽附体,以至于仅凭无稽之谈就能蒙蔽圣听?”
武隆脸上的笑容立马僵住了,王振的眼睛变得活泛了起来,皇上则是面色一震,直直地站起身来。
“朕希望你有什么苟且事?放肆!从你遇刺那日起,朕就命锦衣卫全力追查元凶,一道道圣旨白纸黑字放在那里,你不知道?锦衣卫查而无果,朕也为此大伤脑筋,朕何曾把你的事抛在脑后!”
朱祁铭顿首,“正统三年、四年,臣漂泊于涿鹿山一带,离京城只有咫尺之遥,可是,臣还是被人相忘于江湖。”
“好!总算说出了你的心里话。”皇上的声音很高,但面色渐缓,“有些往事并非朕不想说给你听,而是朕实在是不想旧事重提!你以为当时朕不愿派大军寻找你的下落并护你回京?朕是为了你好!当时京中有传言,说越府、卫府与京军私相往来,这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是,镇边城守军截获了两份瓦剌密函,一份是给越府的,一份是给卫府的,两府受禁的主因皆源于此!”
瓦剌密函?为何皇祖母、杨溥等人都没提起过?朱祁铭心中一震,大脑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皇上入座,脸色彻底和缓了下来,似乎忘了在乾清宫设堂的初衷。“你在瓦剌人的手上成了人质,而越府、卫府本就被私交京军的传言所困,若两府真在暗地里外通瓦剌人,这对江山社稷而言意味着什么,想必朕不说你也明白,朕不能不作最坏的设想,换句话说,当时越府、卫府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那个时候,寻你回京是好事么!”
皇上脸上再次泛起冷意,“朕虽然年少,且受辅佐大臣逼迫,但朕也懂得分寸,并未将事情做绝,只让两府受禁,暗中却在派人甄别密函的真伪,查找密函所提诸事的来龙去脉,陆续发现密函上的说辞大多是无稽之谈,再加上瓦剌使臣矢口否认有此密函,于是,朕便下旨解除了对越府、卫府的禁令,可惜,朝廷前前后后费时一年有余,等尘埃落定时,卫恭王已无疾而终,越靖王已因病而薨,朕每每念及此事,心中也是万分难受,不料你竟然枉顾朕的一番苦心,在此反咬一口,令朕心寒!”
“如此说来,当时有贼人追杀臣,朝中有人怀疑是瓦剌人故布疑阵?”
“当时的情势的确十分可疑,朕不能视社稷大事为儿戏!”
心中尚存深深的疑惑,那个带着神秘色彩的盛千户肯定知晓密函的往事,或许,从他那里不难解开谜团!一念及此,朱祁铭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殿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武隆的眼睛又泛起了亮光,似乎不想让沉默持久。“陛下,越王须把离宫的事说清楚。”
朱祁铭怒目扫向武隆,“武隆,本王从未听说这世上还有一个离宫!你一个内官,平日里足不出内廷,何以知道世上有离宫?你开口闭口都是离宫,那么,离宫何在?是何样式?你不妨说给本王听听!”
武隆一愣,嘟囔道:“不是有人去查离宫的地址了吗?”
皇上转视王振,“先生,派去涿鹿山的锦衣卫回京了么?”
“回皇上,他们回京了,此刻正在乾清门外候命。”
皇上挥挥手,王振立马高声道:“传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觐见!”
殿内殿外的内臣将这道旨意一路传唱下去,片刻后通传声就落在了乾清门外。
通传声方歇,内室那边就响起了静慈仙师的质疑声:“世上究竟有无离宫,此事尚未查实,就在乾清宫设堂问讯,这不是先认定越王有事,再拿出所谓的证据一件一件往上套么?堂堂亲王,竟遭一个内官这般对待,真是欲加·······”后面的字眼太过敏感,料静慈仙师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武隆的傲娇劲不见了,脸上似有分紧张的神色。御台上,一丝尴尬在皇上眼中一闪而过。
这时,马顺快步入殿,上前行大礼,“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叩见陛下。臣奉旨率人奔赴涿鹿山,依照那个于······有善提供的地图,反复寻找数日,只在标明的地址上找到了一处寺庙,里面还有数十名僧侣。”
寺庙!就见武隆双目一瞪,顿时面如死灰。
内室里传来静慈仙师、吴太妃一前一后两道叱声。
“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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