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罕见地摆出了雍容、平和的姿态,这令郕王颇感不适,他的嘴角在微微抽搐,头垂得更深了。看到这般情景,朱祁铭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上。
“儿臣奉皇上之命,前来别院给越王贺喜。”
见郕王绝口不提吴太妃,朱祁铭不禁松了一口气。想这个郕王并非像平时所看到的那样说话总是不过脑子,在需要小心应对的时候,他还是知道分寸的。
皇太后轻笑几声,笑得郕王一愣一愣的。“原来是皇帝让你来的,皇帝真是一个仁德之君呀,朝务繁冗,却仍不忘厚待别院里的祁铭。哦,郕王,皇帝是何时给你传的旨?”
“回皇太后,皇上早上发的话。”郕王偷偷瞟了皇太后一眼,担心皇太后仍不信自己的一番说辞似的,急急地加了一句:“皇上让臣备下万两银子作为贺礼。”
朱祁铭长出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肚子里。猛然想起郕王末了加的那一句话,胸中顿时冒起一股莫名的怒气。
皇上命你备银一万两,你却只出五千两?想方才自己还在为诈得郕王的五千两银子而暗自得意,一转眼就明白了那个数目本该是一万两,在郕王的抱屈叫穷之下,竟被郕王截下了五千两!这个郕王,在该精明的地方精明,还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这样的假戏,演得足以乱真!
皇太后撇下郕王,转视朱祁铭,“祁铭,皇帝既然对郕王发了话,就表明皇帝肯定是要驾临别院的,眼下快到未时了,莫非皇帝被朝政绊住啦?”
朱祁铭躬身道:“祁铭方才被皇上传召过。此刻,皇上与内外臣议事,不得闲。”
“哦,原来如此。”皇太后冲朱祁铭笑笑,转向郕王,眉头一展,似在勉力维持脸上的那分平和。“祁铭刚刚入住别院,许多事还来不及安顿好,你这些日子就不要再来别院了。”
“是。”
二人送走皇太后,回到膳房重新入座。朱祁铭斜眼看向郕王,“皇上可是命你备银一万两以作贺礼的,一万两!”
郕王的紧张情绪似已彻底散去,闻言嘿嘿笑了一阵,“我只顾与你闲叙,倒把皇兄的吩咐给忘了。”
“你不会抗旨不遵吧?”
“无妨,皇兄知道我穷。”
嘿,还治不了你?朱祁铭胸中方才郁结的那口闷气虽不至于纠缠不休,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咽下肚的。
“想见裴三娘么?”
“想。”郕王双目一亮,旋即连连摇头,“你我无旨不可去栖仙楼。”
“皇上授我出入无禁之权,好好想想,何为出入无禁?许多依制去不了的地方,如今我可以自行前往。”
“好吧,我送你一万两。”
“再想想。我不必请旨便能去教坊司那种地方。”
“诶,我想起来了,我有一株视若至宝的血玉珊,容我回去赏玩半日,从明日起,它便是别院的镇院之宝!”
“嘿嘿嘿,郕王兄,你我少谈俗事,来来来,咱们饮酒作乐!”
······
次日一早,吕夕谣持常德公主给她的腰牌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别院门前,却被禁卫截住盘问。朱祁铭闻讯后奔到院门外,敛住怒气,冲禁卫冷道:“她是本王的伴读,往后要常来别院,你们不可再为难她!”
“是。”
吕夕谣随朱祁铭入院,走到池边,她星目扫向朱祁铭,眼中含着数分笑意,语气却有嗔怪之意:“禁卫只是尽本分而已,你又何必动怒?”
“我何时动怒了?”朱祁铭扭头它顾,拼命掩饰自己的窘态,“诶,妹妹,先生呢?”
吕夕谣驻足,盯着池中沾着晶莹水珠的荷叶出神。“我父亲不能入宫,让我来问问你,你是否不再进学啦?”
朱祁铭驻足,缓步靠近吕夕谣,举目望向她的脸颊,只见吕夕谣明眸一转,微微侧过头去。
“我哪能不进学?眼下先由妹妹教我琴棋书画,等我请旨之后,择个方便的地方,再请先生前来施教。”
吕夕谣抿嘴一笑,也不言语,只顾微低着头,步伐轻盈地朝宫室那边走去。
朱祁铭追上前去,引吕夕谣进了书房。
吕夕谣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那张宝琴上,“诶,这便是传说中的飞瀑连珠么?”
“妹妹好眼力!此琴为宁王所制,是皇太后赏赐给我的。”
吕夕谣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朱祁铭脸上,“算辈分,宁王应是你的曾叔祖,几十年来著书无数。宁王有此成就,不输朝中饱学之士半分,堪称皇室宗亲里的芝兰玉树!”
这是励志么?朱祁铭笑道:“等我赴藩后,有妹妹从旁相助,我也能潜心著书。”
吕夕谣一愣,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霞,似嗔似怨地喃喃道:“别胡说。等你赴藩后,谁知从旁助你的是何方仙子!”
朱祁铭一怔,蓦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意过于敏感,当即嘿嘿笑着在琴案边落座。“妹妹,我粗通琴艺,不如由我抚琴,你在一旁指点指点。”
吕夕谣忸怩片刻,缓缓转过头来,星目扫向琴案。
临到献艺时,朱祁铭才发觉自己所学实在是太过粗浅,搜肠刮肚半天,也找不到一支记忆完整的琴曲,情急之下,去年在谪仙居见到老者抚琴而歌的那一幕场景便钻进了他的脑海。于是,手指茫然抚向琴弦,歌词脱口而出。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飞於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吕夕谣噘着嘴白了朱祁铭一眼,“你是学过音律的人,可如今一曲《雉朝飞》全不在调上。再说,人家牧犊子五十仍无妻,故而有感而发,你一个少年亲王,那么多的名曲不学,却学老男人的伤歌,这是何意?”
朱祁铭笑道:“我知道宁王所著《神奇秘谱》中载有许多千古名曲,但我哪能跟你比?你已学有大成,而我奏不了一支整曲。唉,都怪我学艺不精呀,只能现学现卖,让妹妹见笑了。”
吕夕谣“噗嗤”一笑,“想不到你还听过《雉朝飞》这样的琴曲!罢了,学琴心要诚,不可操之过急,像你这样心浮气躁的,于学琴无益。你不妨静下心来,试着奏《梅花三弄》。”
“妹妹说得是,我要净手、焚香,以示诚意。”
朱祁铭起身唤茵儿送来热水净了手,又煞有介事地到炉前亲手焚香,然后回到琴案边落座,闭目摈弃脑中杂念。耳边响起吕夕谣的声音。
“我华夏士子无不左琴右书,琴最能寓君子之德,想想你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再想想琴韵的安静悠远。”
朱祁铭的心境归于恬淡,于是起手抚琴。
“以泛音为主调,留意散音、泛音、按音三音的切换与共鸣。泛音象天,按音如人,散音宛若大地,三音交鸣,则天地人俱备。想想梅花在天地间凌霜傲雪,赏梅之人流连于梅林。‘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
朱祁铭整个人完全沉浸于琴曲的意境之中,不知不觉竟奏完了一支整曲,醒过神来,浑然不知效果如何,便略显忐忑地望向吕夕谣。
“不错,你还是颇有天分的,日后的琴艺想必不会逊于圣人仲尼。”待琴音完全歇止后,吕夕谣赞了一声,随即郑重其事地点评道:“唯一的缺憾便是你指法生涩,从今往后,我便先校正你左右指法上的谬误。”
能得到吕夕谣的点赞,朱祁铭心情大畅,不禁嘿嘿笑了几声。
这时,崔嬷嬷领着金英走了进来。
“越王殿下,皇上传殿下去凌轩阁那边见瓦剌使臣,杨阁老正在那里候着殿下。”
朱祁铭怔怔地站起身来,“依制,亲王不见外使,公公可知皇上为何传本王前去见瓦剌使臣?”
“这个洒家不太清楚,不过,洒家好像听人说起过,说瓦剌使团里有人点名要见殿下,皇上这几日心情极好,便准了瓦剌使臣的奏请。”
点名要见本王?本王与瓦剌素无交往,何来的故人?朱祁铭一头雾水,摇摇头,转对吕夕谣笑道:“妹妹自便,我去去便回。”
出门时又吩咐崔嬷嬷道:“夕谣妹妹在别院,你们不可怠慢了她。她喜静,你们无故便不要去书房那边打搅她。”
崔嬷嬷略一躬身,算作应承。
出了院门,离禁卫远了,朱祁铭不禁想起正在挑事的武隆来,扭头仔细看了身边的金英一眼,暗自替这个一向守正持重的内臣感到惋惜。
当初金英与王振竞争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被王振一脚踩下,这对金英的仕途影响极大。宫廷权争十分残酷,落败者很难咸鱼翻身,金英别说追上王振,即便日后与一帮属下竞争新位时也难以占据上风,正所谓一步落后便步步落后,这种现象在宫廷政治上叫“老了苗”,失去了发展前途。别看部属表面上都对金英礼敬有加,真到了关键时刻,没有人会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指望靠金英去压制武隆、制衡王振,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路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凌轩阁门前,金英转身离去,那边杨溥快步迎了过来。“殿下,时辰尚早,老朽陪殿下在阁外走动走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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