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走后,朱祁铭性情大变,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其它时间里他都默默地呆在一边想心事,任徐恭、梁岗怎么叫唤也不愿搭理一声。
偷闲一日、此后便每日都下地干活的庞哲,临行前或回家后会偶尔盯视朱祁铭一番。在这个少年王子清澈的眼眸中,有忧虑,有泪光,似乎还有一片远去的浮云。
盯视过后,庞哲每每摇头叹息一番,然后静静地离去。或许唯有庞哲能多多少少猜出朱祁铭的处境与心事。
徐恭与梁岗回来用膳时,见朱祁铭神色不对劲,也不敢询问。有一次,徐恭实在是忍不住了,就问了一声:“殿下打算何时回京?”
隔了许久才传来朱祁铭茫然的应声:“回不去了。”
朱祁铭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而对门的小媳妇依然是两头受气。张秀才早晚两次雷打不动地都会来到这边,遇见“郭家的”就嘻皮涎脸地纠缠一阵子,见不到人就溜达片刻,而后走人。于是,婆婆的骂声、小媳妇的哭泣声不时飘到朱祁铭耳朵里,让他的神智短暂回归现实。
第四天早上,朱祁铭的灵魂终于从一个人的世界里游荡了出来,淡然望向对门,却见对门大门紧闭,“郭家的”并未出门洗衣。
张秀才踩着时点溜达过来,贴着对门的门缝往里瞧了一会,压低声音道:“郭家小娘子,我知你心里乐意,只是脸皮薄而已,快快开门,你我郎才女貌,天设地造的一对,何须管他俗人的口舌?”
张秀才的声音很低,但还是清晰地传到了这边,朱祁铭顿时恶心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而正准备出门下地的庞哲气得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望着对面好一阵横眉冷对。
张秀才似乎并不担心隔墙有耳,兀自趴在门缝边探头探脑,“小娘子,我知你婆婆出了门,你那无用的男人也下了地,家中并无第二人,快快开门,你若依了我,你便是我的心尖儿!”
朱祁铭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咬牙操起一块石头,就想冲出门去,回望庞哲一眼,又生生忍住了。
忽听对面大门砰的一开,紧接着哗的一声,一盆污水兜头淋在张秀才身上,只见他浑身挂着黑乎乎、黄溜溜的脏物,浑浊的水珠顺着衣袖衣摆直往下滴。
微风送来一阵恶臭味,朱祁铭立马捂住鼻子。
“挨千刀的!”“郭家的”换了个人似的,手里操着一把扫帚,劈头盖脑地往张秀才身上抽。张秀才拼命地躲闪,脚下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一番翻滚下来,身上就再也见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了。
几个婆婆、婶婶从郭家忽地涌了出来,指着地上的张秀才就是一顿臭骂,叽叽喳喳的,朱祁铭倾耳听了半天,竟连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嘿,竟会使诱敌之计,还知道找来见证人!朱祁铭这才发现懦弱的女人被逼急了,那股子狠劲也是不容小觑的。
许多乡民听到动静后陆陆续续赶来,只驻足听了个大概,就分出了是非,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斥责张秀才,而孩童的是非观最强,有几个小孩偷偷往张秀才身上扔石块,于是,张秀才连滚带爬地狼狈逃去。
庞哲欣然一笑,“许多事看似该忍,实则不然,忍则遭罪,不忍反倒安然无恙。”
朱祁铭闻言连连点头,“怪不得乡民本分,对未知风险的恐惧极易束缚人们的智识,想不清楚后果,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许多人的首选。”
一连两日,郭家门前不再有张秀才的身影出没,有传言落到了朱祁铭的耳朵里。有人说,张秀才的老婆是个悍妇,闻讯后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吵得张家鸡犬不宁;还有人说,张秀才怕新背上的臭名声毁了自己的功名前程,打算搬家。
而郭家总算风平浪静了,不再有骂声、哭声,只是“郭家的”一直未出门,据说闪了腰,腰腹疼。
一名郎中被请入了郭家,片刻后,几个大媳妇在郭家兴奋地叫了起来,似乎在说“郭家的”怀上了,有了身孕。
片刻后,那个婆婆提着一只老母鸡,外加一篮子鸡蛋来到庞哲的棚屋里,说是自家儿媳让送的。婆婆满脸都是笑,嘴巴一直都没有合上过。
这样的喜讯很值得让人分享,于是,庞哲也不推辞,欣然收了对门的重礼。
郭家迎来了自己的好日子,而朱祁铭却很不走运,惊魂时刻已然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傍晚时分,梁岗带来了最新消息。
“殿下,云娘来了,她说有许多可疑人朝这边聚来。”
朱祁铭望着对门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出了会神,快步至庞哲身前行大礼,“多谢先生,先生的教诲,晚生终生难忘!”
庞哲扶起朱祁铭,“离开此村,前方荒无人烟,殿下身边就这么几个人,何以自处?”
“先生毋忧,留在这里无异于等死,还会连累到先生,连累到一村乡民,涿鹿山天大地大,总有晚生的栖身之地。”
庞哲凝眸,片刻后一声叹息,“殿下要学会居庙堂之高而虑事,站在庙堂上放眼天下,敌与友其实可以互换,那个看似最危险的敌人往往是庙堂上最可靠的盟友,无需交易,他自会压制住庙堂上认定的一大批潜在敌人。等哪天殿下领悟了这层深意,就不难明白自己今日的处境为何如此艰难!”
时间匆忙,朱祁铭听得似懂非懂,只能把庞哲的教诲收藏于心。辞别庞哲,随梁岗奔赴山下,与徐恭会合。
东行不出十里,就见云娘领着二十余人侯在林边,牛三、蒋乙赫然在列。
牛三抢先一步迎上前来,“殿下,锦衣卫已开赴京郊待命,我二人去迟了一步,只好留了下来。”
云娘轰走牛三,靠近朱祁铭身边,“眼下涿鹿山这边可疑人甚众,殿下有两条路可走,首选是去镇边城,云娘有办法让殿下大隐隐于市。”
朱祁铭想起卫王的一番吩咐,只觉得自己能遇见云娘她们,真的很幸运,因为兜底的保障随时摆在那里!“贼情不明,此时前往镇边城实属下策。”
“那好,还有一条路。在涿鹿山中,有处神秘的庄园,像离宫一般,外人不知暗道,根本就找不到它的踪迹。”
“何人的离宫?”
“殿下不必多问,狡兔三窟嘛,自有人想作长远的打算。眼下情势危急,殿下只能选择最安全的隐居之地。”
狡兔三窟?朱祁铭脑中飞快地闪过紫禁城里的众生相,断然否决了云娘的建议。“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如彼此之间留有余地。”
云娘面色一凛,“云娘不敢强求殿下去殿下不愿去的地方,只是云娘还要紧紧盯着镇边城那边的退路,不能跟随殿下,请殿下善自珍重!”
留下牛三、蒋乙,云娘带着自己的手下辞别朱祁铭,隐入一旁的密林,一阵悉索声响过之后,四周归于宁静。
梁岗拿出临行前捎带的烙饼,五人赶在暮色降临前匆匆填饱肚子。
远处有细微的悉索声传来,徐恭、梁岗分头奔向可疑处,牛三、蒋乙紧紧护在朱祁铭身边,警惕地举目四顾。
突然,几颗圆石呼啸而来,蒋乙一把抓住朱祁铭的胳膊,飞身将他带离险地。圆石落地的轰响声尚未停歇,就见林中现出百余道人影,紧接着,如蝗的飞矢迎面袭来。
牛三向人影最密集处奔去,片刻后传来阵阵惨嚎声。而蒋乙挥刀遮挡箭雨,为朱祁铭撑开一片堪堪容身的空间。
来自南侧的箭雨愈来愈疏,就在蒋乙挥刀速度有所放缓之际,忽见东侧撒来一片绵密的箭雨。
“殿下快跑!”
蒋乙轻推朱祁铭一把,转身迎向那片箭雨,飞舞绣春刀,一时间无暇它顾。
朱祁铭来不及施展九华三幻,借助蒋乙的推力,顺势倒在缓坡上,倒地前,他瞥见一支飞箭“哧”地扎在蒋乙左臂上,蒋乙顾不了箭伤,那分痛感似落在了朱祁铭的心头。
顺着缓坡一路翻滚,只觉得背上的旧伤疼痛钻心,咬紧牙关,起身在低矮的灌木丛中飞奔,喘着粗气望向前方,前方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带。
跨上开阔地带,脚下不曾有片刻的停歇。狂奔中,但见暮色降临,左右两侧人影绰绰,构成了两道奇妙的弯弧,此刻,那两道弯弧正向他这边闭合。
朱祁铭停下脚步,迎着天边最后一抹残红,凄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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