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岗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对二十五、六岁的男女,显然是对面那户人家的的儿子和媳妇。
男的长相憨厚,双手拎着一个有耳的大瓦罐,上面冒着热气;女的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但低眉垂首,不看人也不与人搭话,一副受气包似的小媳妇模样,双手托着一个木盘,盘上有近二十张烙饼,还有几副碗筷。
在偏僻的小山村,一两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其购买力相当的惊人,可供屋内几人许多天的膳食之需,加上村民质朴,所以夫妻二人收了一两银子,张罗膳食时很是殷勤。
“庞叔,您家来客人了?”男的放下瓦罐,笑着冲庞哲打招呼。
女的把木盘放在一张粗陋的膳案上,顺手操起抹布将膳案收拾干净,目光无意间落到了朱祁铭脸上。那双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朱祁铭读不懂她目光里的含义,他无从知晓一个不育的女人内心深处对生儿育女的强烈渴望,也难以窥出不育女人见到孩子时的那分见谁都想认作己子的喜爱,他只是觉得,那对目光有些像母妃,像方姨。
于是,朱祁铭冲她笑了笑。
夫妻二人走后,朱祁铭走近瓦罐一看,发觉里面装满了小米粥,想这户人家无人吃闲饭,故而余粮不少,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梁岗与徐恭匆匆用罢早膳,一个去远处巡视,一个到山下警戒。
朱祁铭慢慢品尝着小米粥和烙饼,恍然间又体验到了在卢家村时的那份惬意。此时此刻,他觉得与一个饱学之士共处乡间,别有一番山居诗情。可是,令他扫兴的是,望望简陋不堪的木棚,看看待人冷淡的庞哲,哪还有半分“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兴致?
用罢早膳,朱祁铭回到那张草席上,举目望向门外,见对门那个媳妇抱着木盆朝东边走去,不消说,此刻是洗衣时分,溪边的小媳妇、大姑娘成堆,想必那里十分的热闹。
朱祁铭可不想往女人堆里钻,他扭头看向庞哲,很想与他说说话。
从侧面望去,只见庞哲跪坐在草席上,身姿如同凝固了一般,须发迎风微微拂动,脸色无比冷峻,目光如炬,整个人似已完全进入了凝思状态。
偶见他木然地伸手从身旁的碟中取张烙饼,不小心捎带上了半截枯草,就这么连饼带草塞入口中,徐徐咀嚼着。
咦!朱祁铭很想提醒庞哲舍了枯草,又怕贸然发声会破坏沉思者脑中深邃的意境,只得由着庞哲将枯草当咸菜。
此时的庞哲似已超然物外,完全活在他自己的灵魂世界里,一切的快意都似乎来自于精神层面,而进食俨然成了满足最低生存需求的机械行为,至于烙饼的味道嘛,可以无感。
这样的人,非圣即智!
朱祁铭不禁替大明感到惋惜。大明不乏隐士,饱读圣贤书后,真正得道的高士往往都在乐山乐水,不能为朝廷所用,而鼓噪于庙堂之上者,不乏形形色色的名利之徒。
暗中叹息一声,一眼瞥见庞哲身边有本书,朱祁铭站起身来,轻手轻脚走到那边取了书,一看封皮,原来是《资政通鉴》!
朱祁铭撇撇嘴,缓缓放下《资政通鉴》,蹑手蹑脚回到自己那张草席上。
“殿下不屑于读《资政通鉴》?”
庞哲的突然发声让朱祁铭吃了一惊,想《资政通鉴》被大明君臣视为教科书般的读本,对此,他却不以为然。司马光把汉武帝与秦始皇相提并论,大肆非议,这让朱祁铭根本就无法接受,于是果断弃书。
在朱祁铭心目中,汉武帝是千古一帝,首屈一指的开疆拓土者,而今的广东、南海、贵州、云南等地都拜汉武帝所赐,成了汉人繁衍生息的基本疆域,其功德遗泽后世!汉武帝还是第一个把目光投向长城之外的帝王,让大汉的天威远播长城以北及其东西两端。
在那个群狼环视的年代,从来就没有一条现存的商路摆在祖先面前,所谓的丝绸之路是靠汉武帝时代的勇士突破重重围堵,一寸一尺打出来的!
与汉武帝一比,司马光更像是一个注重理学道德的学者,有高雅的情操,秉持德治的儒家理念,却根本无力解决大宋面临的深刻社会危机,所以朱祁铭不愿读司马光笔下的《资政通鉴》。
“先生,晚生曾读过《资政通鉴》,但司马光带着一家之成见解读史实,有失偏颇,晚生尤其不能忍受他对汉武帝的那番恶评。”
朱祁铭对司马光的非议还算是客气的,到了后世,清代汉人学者有感于宋、明两代先后被异族所灭的奇耻大辱,故而对司马光甚是不屑。清代学者吴裕垂指出:“宋人竭中国之财力,纳币赂寇,偷安旦夕,致使民生左袒,肝脑涂地。退而渡江航海,竟以议和误国!则武帝所为,又岂宋人所能议乎?”
汉武帝的所作所为,又岂是你一个一路丢疆弃土的宋人有资格评价的!这脸打得噼啪响。
庞哲转过身来,脸色渐趋和缓,“看来殿下十分推崇汉武帝。”
朱祁铭赶紧换了姿势,跪坐于席上,心中有分窃喜,“还望先生赐教。在晚生看来,汉武帝好色、残忍,喜巡游、巫蛊,一身的毛病,小德尽失,但他有大德,他的大德让那些小节之失显得微不足道。武帝雄才大略,有舍我其谁之气概,削平四夷,尽去后患,惠及两汉之生灵,可惜天不假年,武帝若能活上数百年,那他一定不会在晚年对战事操之过急,而是会依照子产宽猛相济的治国术,休养生息数十年,以图再有作为,若如此,我中华的天威必将弗远不及!何来后世宋之败亡与眼下大明的鞑贼之患?”
庞哲连连朗笑,“在下眼拙,倒小看了殿下的见识。世人大多善忘往古殷鉴,过几天太平日子便自以为能踩武帝一脚,等到举国遭受蛮夷欺侮,朝不保夕时,才会想起武帝来,但武帝已不可再得,这是我华夏后人的悲哀!”
庞哲略一沉吟,脸色转趋凝重,“殿下不妨看看今朝,大明的庙堂之上,像司马光那样的人物还少么?他们可以短暂维持大明的繁盛,却不足以消解大明的内忧外患;他们天天喊着太平,却必将彻底葬送太平!”
庞哲的话切中时弊,言外之意似乎还在影射辅佐大臣,朱祁铭闻言后似懂非懂,但他知道,要想将大明的富庶转化成真正的国力,并形成对外的张力,那不是寻常人所能做得到的。
庞哲眼中浮起一丝深意,“汉武帝十六岁登极,而当今大明天子九岁登极,几年过去了,天子将要成年,这个时候的少年天子必有一个武帝梦,若能摆脱一群老人的掣肘,天子或许会成为一代英主;反之,若百事决之于老臣,大明未来的日子不会比宋代好过多少。”
朱祁铭心中一震,诧异地望向庞哲。
庞哲淡然一笑,“太皇太后不能问政,天子虽不乐见太皇太后不豫,但或许乐见太皇太后不问朝政,这个时候,天子必定还想挣脱另一只手,故而天子的心思全在辅佐大臣的身上,只是天子过于年少,难免会屡屡碰壁。”
朱祁铭再次一震,顿时忘了朝政,心思蓦然回到了自己的处境上。皇祖母不豫,皇上与辅佐大臣正在暗中较劲,所以,自己这个王子自然就成了无足轻重、别人无暇顾及的小人物。想要对这样的推测说不,似乎很难!
心中有分伤感,茫然望向门外,只见对门的媳妇洗衣归来,忽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挡在她身前。
那个男人身着襕衫,凭这身装束,便知他是个生员,乡下俗称秀才。不过,这个读书人举止轻浮,脸上的表情令人厌恶。
“张秀才。”
女人左躲右闪,却始终摆不脱猥琐男的纠缠,恰在这时,女人的丈夫出了自家的门,老实憨厚地打声招呼,然后冲猥琐男直点头。女人乘机回到家中。
那个叫张秀才的猥琐男敷衍着对方,不时伸长脖子朝屋内望上一眼,似乎并无离开的意思。
对门的老妪出现了,她拿一把笤帚,扫着门前的地面,动作幅度很大,偶有灰尘飘向张秀才,张秀才不时躲闪,最后悻悻离去。
庞哲见状后连连摇头,“终日读圣贤书,治国平天下的本事不见长,却学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真是斯文扫地!”
朱祁铭年少,对许多事还不太懂,直到听了庞哲的这番话,他才明白了张秀才原来是个登徒子!
世间所见与他当初在王府中的所思所想完全不同,通过保安州州官,再透过锦云阁的神秘面纱,他窥见了上层官僚知识分子的腐化,再过若干年,他还会感知底层知识分子的贫困化。日渐庞大的生员队伍成了一个奇特的群体,他们只想读书做官,除此之外,别无所长,但能够中榜入仕的每三年才百余人,绝大多数生员终生不得入仕,一世穷困潦倒,其中一些人就动起了歪脑筋,成为地方的公害。
搞笑的是,儒生想要修成柳下惠那样的人物似乎很难,一不小心反倒很容易异化成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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