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三、蒋乙很不情愿地告别朱祁铭,前去镇边城归队,顺便带走了朱祁铭等三人的坐骑。
乘着夜色掩护,徐恭、梁岗徒步撤离十里坡,一路奔向涿鹿山东麓。朱祁铭自然不用受奔波之苦,他伏在梁岗的背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听见徐恭、梁岗的争论声,朱祁铭悠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卧在一片草地上,身上盖着一件长衫。
徐恭换了一身合体的便服,姿容略显儒雅,“咱们当初肯定未来过此地。”
梁岗只穿着衬衫,不消说,长衫盖在了朱祁铭身上。梁岗的语气显得颇为较真,“徐大人肯定记错了,咱们真来过此地!”
朱祁铭站起身来,正对东方,天边刚露出鱼肚白。他转过身来往西方看去,见前方不远处就是连绵起伏的山峦,东麓半山腰中,隐约可见一个村庄的轮廓。
“罢了,何必徒作口舌之争!”徐恭很快就做了妥协,“总算碰见了有人烟的地方,找吃食要紧。”
朱祁铭拾起长衫递给梁岗,梁岗穿戴整齐,三人顺着盘山小路朝上面的村庄走去。
再拐过一道弯坡就能进村了,这时,前方传来一阵轻细的咳嗽声,徐恭赶紧示意朱祁铭与梁岗隐于林中,他自己一人朝着咳嗽响起的地方缓步走去。
或许是等得焦急了吧,朱祁铭对徐恭的小心谨慎很是不以为意,不禁小声抱怨起徐恭的不是来:“徐恭素来小气,咱们若隐居山野,少不得要吃苦!”
“他就是小气!”梁岗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昨日为张罗那顿晚膳,我找他要五两银子,他死活不答应,最后只给了二两,没办法,如今就他有银子。”
铁公鸡!朱祁铭暗骂一声,立马意识到昨日的晚膳或许会将今后的一日三餐全给透支了,当即不无担心地道:“师傅,徐恭身上还有银子吗?”
“有!他说还有数十两银子,平时看得死死的,一个铜板也不愿多花。”
数十两?如此一来就不用吃菜咽糠了?朱祁铭眨眨眼,觉得跟着铁公鸡还是有些好处的,那就是在最需要银子的时候不缺银子!
徐恭终于现身了,朱祁铭与梁岗赶紧钻出树林迎了过去。
“殿下,真是活见鬼了,方才在下竟在那边见到了一位京中故人!”徐恭兴奋得双眼微微发亮,脸上的表情却偏于严肃。
“谁?”
“庞哲!”
庞哲?这名字好耳熟!朱祁铭凝神一想,终于想起庞哲是吕先生的好友,自己还在吕先生那里见过他几次。
“听说他辞官后隐居于京郊,却为何到了此地?”朱祁铭诧异地道。
“在下不便多问,只知道他半年前才来到这里,垦出了几亩山地,生计刚有着落。哦,殿下要见庞哲么?”
“见,当然要见,他是吕先生的好友!”
听说庞哲躬耕于陇亩之上,朱祁铭的脑海里一下子冒出了陶渊明、诸葛亮这两个历史人物,只是不知庞哲更接近于谁,当即随徐恭朝坡道那边走去,兴奋之余,不免有些担心,因为这个庞哲虽然才高,性子却古怪得很,让人难以接近,过去朱祁铭曾数度向他求教均不被理睬。
上了坡道,拐一道弯,就见两颗槐树之间,有个大小适中的木棚,木棚赫然没有门板。
进得棚内,只见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盘坐于草席之上,身上的青衫已洗得泛白,方方正正的脸上布着些许的细纹,面色清癯,目光深邃。
真的是庞哲!
“越府晚生见过庞先生。”朱祁铭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揖礼。
庞哲凝视朱祁铭片刻,略一诧异,缓缓站起身来,“山人乃闲云野鹤,不敢承受殿下大礼。”
“晚生仰慕先生才学,可惜一直无缘聆听先生教诲,今日有幸遇见先生,此乃天赐良机,晚生一心盼望了却前愿。”
庞哲表情有些冷淡,“岂能让区区陋室污了殿下贵重之身!”
朱祁铭顿时哑口。举目四顾,屋内除有一张床榻、一口小灶之外,就剩地上的两张草席了,堪称家徒四壁,看来,庞哲称这里为陋室并非谦辞!
这时,徐恭、梁岗二人过来行礼,庞哲只得舍了朱祁铭,转身回礼。
徐恭瞟一眼朱祁铭,大约是察觉到了朱祁铭正为遭受冷遇而尴尬吧,当即面向庞哲笑道:“殿下方离险境,如今无处栖身,只能叨扰先生了。”
庞哲摇摇头,一脸的无奈,顺着徐恭的话题说起了场面话:“庞某虽是闲云野鹤,却也有些故交,自然知道越王子曾被贼人所掳。而徐大人是闻名京城的高手,越王子能够脱险,自是多亏了徐大人鼎力救助。”
“先生此言差矣!”徐恭摇头道:“掳掠殿下的是五名鞑贼,他们将殿下一路劫持到了松树堡那边,今年年初,等徐某与这位梁师傅赶到殿下身边时,却见那五个鞑贼已经死了,殿下设计让他们自相残杀而死。”
庞哲一震,扭头怔怔地看着朱祁铭,一副深表怀疑的样子。
“年初?听说年初北境闹鞑贼,徐大人将越王子带出险地,想必历尽了千辛万苦。”
徐恭闻言感概动容,“徐某曾与近三十名鞑贼不期而遇,一番力战下来,诛尽贼人,自己也受了伤,好在为当地猎户所救。”
庞哲略一拱手,“徐大人勇力过人,若论保境安民,北境无数卫所军还不及徐大人一人之力。”
“先生谬赞,当时徐某与殿下离散,殿下也遇见了十余名鞑贼,全是重装骑兵。不过,殿下机智过人,召集逃难的壮男,设计杀光贼人,让数千逃难百姓免遭鞑贼屠戮。”
两番设计杀鞑贼?庞哲又是一震,扭头再看朱祁铭时,脸上的冷意已尽数散去。大明的皇室宗亲大多不学无术,成年后尽是些只知满足生理欲望的千古奇葩,而朱祁铭小小年纪就有惊人的作为,这当然会让庞哲大感意外。
一旁的梁岗闲不住了,“听人说,殿下还在途中设计救出了数十名被拐子挟持的女孩。”
庞哲沉吟片刻,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区区陋室,只怕委屈了诸位。而且,不怕你们笑话,我自己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纵然想做孟浩然的故人,却无鸡黍相待。”
“先生客气。”徐恭笑道:“咱们贸然来此,只是稍作停留而已,至于膳食嘛,自然是由咱们去想办法,不劳庞先生操心。”
徐恭给了梁岗一两银子,梁岗拿着银子掂了掂,出门去张罗早膳。
天已大亮,门外十余丈远处,一栋木石结构的民居掩映在绿树丛中,梁岗正朝着那栋民居走去。
庞哲望着梁岗的背影,扬起脖子,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摇摇头,叹口气。
徐恭张望一番,略显诧异,“先生有何吩咐?”
“那户人家的媳妇嫁过来八年了,一直无生育,故而婆媳不和,婆婆常借故责骂儿媳,儿媳的日子难过呀,你们本不该去打搅那户人家的。罢了,采办些膳食而已,许是我多心了。”
朱祁铭转身望向门外,见梁岗已到了那户人家门前,敲敲门,很快就有一个老妪开了门,大概就是这户人家的婆婆吧,不过,她脸上的表情还算和善,看不出是个恶婆婆。
一番言语过后,老妪将梁岗迎进门去。
这边的庞哲面色一缓,伸出右手,看似想邀朱祁铭落座,可能是意识到了屋内连把矮凳都没有吧,那只手竟僵在了身前。
朱祁铭冲庞哲一笑,径直走到另一张草席边,盘膝而坐,最后索性靠在木壁上解乏。
徐恭随庞哲跪坐在那张更大的草席上。
“我离京前听说太皇太后不豫,不能理事,已经两年多了,如今京中情势未明,越王子在外隐而不归,不失为明智之举。”庞哲叹道。
皇祖母不豫?难怪京城里似乎无人关心自己的下落,原来是因为皇祖母不能理事,而天子年少,尚未亲政,对有些事恐怕难以考虑周全!
那么,父王、母妃呢?朱祁铭思亲之情油然而起,心中有分酸楚,忍了忍,最终让自己的心情归于平静。
思维恢复了理性,朱祁铭很快就意识到庞哲的话似有弦外之音。庞哲说出了“隐而不归”四个字,可他给出的“太皇太后不豫”这个理由显得极不充分!
目光淡然望向门外,只见对面那栋民居的屋顶上冒起缕缕炊烟。
徐恭似乎很想从庞哲那里打探京中的情形,但庞哲不是摇头,就是漠然以对,这令一旁的朱祁铭也感到气馁。
“庞先生为何离开京城?”徐恭适时换了话题。
“京城虽在天子脚下,但与外地并无不同,豪强靠高利贷盘剥和小民的的‘投献’兼并土地,甚至强占荒地,土生土长的小民尚且生计艰难,庞某乃闲云野鹤,自然更难觅得栖身之地。”庞哲这次倒回答得干脆,还借机发挥了一番。
庞哲的话直击大明的内忧,这是从士大夫口中听不来的真言。因为要说兼并土地,首当其冲者非士大夫莫属!
朱祁铭见过世间百态后,心中有太多的疑惑,包括对自己处境的疑惑,此刻他很想请庞哲为他解疑释惑,但一想到庞哲的脾性,朱祁铭只好告诫自己耐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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