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才走,局里人事忽然找了过来。人事风尘仆仆,看样子是刚从市局回来,手里抱着一沓文件,一进门,就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人。
“哟,找谁呢?”旁的有人搭话。
人事露出古怪的神情看了看局里众人几眼,从手里的一沓文件当中抽出几张来,翻看两眼,推了推眼镜,只说有个奇怪的调动,要找人。
问他找谁,也是支支吾吾却不吭声,好半。
“赵冷。”
人事推了推镜片,发现四周众人停了手里工作,带着一副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
“怎么?”
“你要早来三分钟,正能撞上她。”
人事愣了愣,倒也没那么惊讶,他自言自语说:“也难怪,发生这种事,多半是要来讨要说法的。”
“怎么,找她什么事?”有八卦的,停了手里工作来扒着问。
“去去去。”人事摇头晃脑地回了自己办公室:“有你们什么事,一会儿看到赵冷他们,记得通知我。”
“他们?”
有人长一嘴问了。
人事翻了翻手里的文件,说:“柴广漠,赵冷,钱斌,哦,还有小王。”
赵冷气喘吁吁来到老马的家里。
老马住在一栋旧公寓里,传说这里是老公安局的家属院,但现如今没什么老同志乐意住在这了,老马的情况特殊,据说他是主动调到这里的,说是为了家里孩子上学方便。
但这个理由,应该是十多年前的。
赵冷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但如今带着不一样的心境故地重游,心里却沉甸甸的。
上一次来,还是师父带她查案到深夜,半夜没了公交,才来过一次。
而这一次……
赵冷敲了几遍门。
就像是复演了一遍刚才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事。
没人应门。
不对劲。
赵冷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在散发一个信号。
“不对劲。”她吐出一口气。
往常这个点,老马的媳妇儿早在家里了。
但今天,没人。
难不成出门了?赵冷心里一团乱麻,但随后又急忙摇头。这又不是周末,况且,她察觉到房门外的格局变了样子——很奇怪。
摆在门前的红地毯——欢迎光临,没了。
门口时常堆的杂物——那些瓶瓶罐罐,也都不见了。
赵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再一次敲门。
嘎吱一声。
门推开。
赵冷愣了。
因为推开的这扇门,并不是她敲响的那扇,而是对门那扇。对门住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颤颤巍巍,扶着门把手,探出一个脑袋,一脸好奇地看向赵冷。
“姑娘,你找谁?”
发生了什么事……?赵冷心里毛毛的,她回过头,舔了舔嘴唇,抬头看了一眼房门号,说:“我……我是,马局长的……额……”
“你是警察?”老太婆眼睛很尖,尽管嗓子又尖又细,像是乌鸦一样,但很快就认出了赵冷的身份:“你是马局长带的吧?”
赵冷愣了愣,点点头。
“他是我师父。”赵冷说。
“哟, 那你准是找你师父来了——不过你来的可不是时候。”老太婆说:“他们刚走,前脚才下楼。”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等在这好了。”赵冷看了眼手表,已经七点半了,他们就算出去吃饭,想来不会等很久。
老太婆奇怪地看了赵冷一眼,问:“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赵冷反问,她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太婆抓着她的手来到走廊的窗格边,指了指小区外的一辆搬家车,说:“我怕你是等不回来了,这个老局长他今天搬家。”
“什么?”赵冷愣住了。
“现在?”
“就刚才,还跟我打招呼,封了一包红包给我。”老太婆拍拍荷包口袋说:“你现在追说不定还来得及。”
赵冷二话不说朝楼下冲去。
“谢谢您了!”
她一路小跑,远远地见到那辆车已经准备发动——那是一辆中型货车,开车的显然不是老马,挺着一副宽厚的身躯在后备箱上货的是他。
赵冷认准了目标,忽然扯着嗓子高喊:
“师父!老马!!你别走!!”她叫嚷起来。
小区里散步的几名老人被赵冷吓得一个趔趄,各都看向她,围观过来的人群也都驻足。赵冷的脸烫的臊红,低着头径直来到老马身边。
老马身体魁梧,他把最后一箱行李推上了车,拍掉手上的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先去吧,到路口等我,我一会儿就来。”老马抽出一根烟叼在嘴边,拍了拍司机师傅的肩膀,嘱咐他的媳妇。
他媳妇没多话,看了不远处的赵冷一眼,就回到车上。
大车摇摇晃晃驶出了小区,老马抽着烟,直到赵冷来到面前,也都一声不吭。
两人都沉默着,一时引起四周的瞩目。
“来啦。”老马的烟抽到一半,他抬起头,见到脸上烫红的赵冷,问。
赵冷吸了口气,点点头。
“借一步说话。”老马撇下烟,掉头往小区里去,熟练地拐过几个弯,就把赵冷带到一处僻静的凉亭。
这凉亭长在两栋高楼当中,杂草丛生,看起来平日里无人光顾,显得十分寂寥。老马身材魁梧,却意外矫健,三两步跨进去,抬头看了看这两栋不合时宜的高楼,苦笑一声,说:
“连家属院也不放过。”
赵冷也抬头看向高楼,但没瞧出什么猫腻。
老马细心取出方巾,把布满灰尘的长椅擦干净了,拍了拍土,朝赵冷伸伸手,“来,坐。”
赵冷拘谨坐下,见到老马还站着,又想起来,却被老马牢牢地摁在座位上,肩膀又酸又痛,却就是动弹不得。
“坐好。”老马摘下烟,吐出雾,一只手背在身后,绕着凉亭转了一圈,才坐下来,看着赵冷的目光显得格外冷冽,甚至有点儿悲凉。
赵冷是读不出这里头的悲凉意味着什么,但她觉得恶寒。
“让我猜猜。”老马嘴角上扬,歪着脑袋说:“为了辞呈?”
赵冷心脏猛地歇了一拍:这果然不是个玩笑。
“……为什么?”赵冷捏着拳头打颤,“为什么这么突然就……”
“别想那么多。”老马说:“我早说了,不管上头这次处理不处理我,我都要退了,时候到了。你瞧,我一把年纪了,老伴儿也不年轻,再不出去浪一浪,这辈子白活了。”
老马掸了掸烟灰。
他的动作潇洒,模样恣肆,倒是怎么也看不出是在撒谎。
可赵冷总觉得,这话不尽不实。
“真的就是这个原因?”赵冷问。
老马没有直接回答,他先是抽了一口烟,然后起身坐到赵冷身边,顺着凉亭的天窗往外看,夕阳只剩一抹余晖。
“不然呢,你以为,会是什么原因?”
“可……老冯的死,他不是你的战友吗?”赵冷说:“至少,要等案子有个眉目再说不是吗,否则的话,心里怎么能踏实呢。”
老马不吭声。
半晌之后,才说:
“小赵啊,你知道我现在家里什么情况么?”
赵冷抿了抿嘴,不敢吭声。
“我老婆一把年纪,儿子死得早,家里冷清得像寺庙一样,每天除了上班,没别的事儿可干,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我问问你,如果是你,会怎么样——你设身处地地想,到我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念想?”
赵冷没话可说。
“所以……您想现在退了。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师父,我们现在还需要您的力量。”
老马摘下烟头,扔到地上捻灭:“小赵,你已经今非昔比,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了,自己处理案子,我这个作长辈的,也算是放心,你也别太操心,总有机会的。”
赵冷还想说什么,老马便搬出了老柴。
“柴广漠。”他忽然说出这个名字,赵冷的肩膀一震,整个人吓了一跳。
“他?”赵冷眨眨眼睛。“你说他干嘛?”
老马笑了笑说:“年轻有为啊,这个柴广漠才三十不到吧,早听说他跟老冯干了几年,算得上不世出的天才咯,这次案件,要不是他鼎力相助,想来也不会这么快就给告破咯。”
老马对老柴的赞美之词溢于言表。
但赵冷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是没错……”她低下头:“但是……”
“没什么可但是的了,老冯是他的老上司,相信他不会轻易罢休的。我能帮你们的,也就到此为止了。”老马这次十分果决,语气更是不容置喙。
“早说了,我看,他看你的眼神可不一般。”老马忽然语气变了变,说道。
赵冷的脸一红,扭过头去,嗔道:“什么不一般……”
“你知道我的意思,瞒不了我这老头子,我也算得上是过来人,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嘛。”老马拍了拍赵冷的肩膀。
“那……就算有情,那也是战友情。”赵冷吞吞吐吐说。
“你可留神,柴广漠这样的青年,可是炙手可热。”
“您就别开我玩笑啦!”赵冷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小赵,你是个好警察,前途不可限量,老头子到这里就不能再陪着你了。”
赵冷喉咙有点干,她明明一肚子话,却像是堵在洪水口一样,只有发泄的欲望,却没有倾吐的途径。
老马摸了摸上衣口袋,从里面摸出一样东西,塞到赵冷手里边,又低头嘱咐一句“保重”,这才慢悠悠地离开。
望着背影,赵冷发怔。
柴广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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