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张松而言,今晚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孟淮阳身上的刀伤,就像一根刺在他心里的刺,尤其是将孟江西抓来靠水镇后,这根刺就插得更深了。
原本以为,有过修炼痕迹的孟江西,极有可能就是杀害孟淮阳的凶手,但结果却并非如此,孟江西没有练过刀,也就没有砍出那一刀的可能。
抓错了嫌疑人,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怪就怪在,这个孟江西竟然连半点为自己辩解的想法都没有。
亲身经历过众多案件的张松,一直有一种直觉,总觉得孟江西是在隐瞒什么。
“难不成这个孟江西是在为凶手掩护?”
想到这里,张松的表情忽然凝重了起来。如果孟江西真的是在掩护凶手,那这个凶手又会是谁?会不会是他的亲友?
就在张松头痛之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张松揉揉发痛的额头,坐直身体,道了一声“进”。
屋外之人走进屋中,张松见到来人,忽然笑了起来,此人名为郭超,是他手下一名得力干将,近两个月来连破奇案,数日之前更是破获了一起入室抢劫的重案,同他一样,都是府衙里的中流砥柱。
张松望着这位即是同伴也是好友的手下,笑道:“天色已不早了,你不回去休息,来我这里做什么?”
郭超苦笑道:“你以为我愿意过来?还不是咱家大人要见你?”
“见我?这个时候?”张松的表情很是诧异。郭超口中的大人便是靠水镇的令守,不过他们这位令守大人年轻时曾受过一次重伤,人到中年后,身体每况愈下,除了白天需要处理的紧要政务,大多数时间都是卧在床上,天黑之后更是要在第一时间卧床休息,极少会在入夜后传召他们,除非是遇到极大的事情。
张松来到令守大人的屋子时,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此时坐在屋子里的除了本地令守梁守明,还有一位双眉浓厚的中年男子。
浓眉男子名为卜吉,任职靠水镇的鉴靖文书。同南唐所有府衙一样,靠水府衙也配有两名文书,其一为笔吏文书,其二便是这鉴靖文书。
与负责辅佐令守的笔吏文书不同,鉴靖文书隶属于只对南唐帝王一人负责的鉴靖司之下,监管天下武事,与主管政务的一镇令守各司其职,其地位亦是不相上下。
说起这位卜吉文书,张松便不由得心生敬佩,此人乃是地地道道的靠水镇人,从官二十年兢兢业业,从未有一天懈怠,坐到今天这个位子,凭的全是沉稳的官场功夫。
五年前,靠水镇老令守平步青云,升任界水城城守,本以为即将空出来的令守位子,将会是当时还任职为笔吏文书的卜吉的囊中之物。未曾想“神兵天降”,与卜吉素有恩怨的老令守竟在临走前,将自己的学生,也就是当时在临近镇中任职笔吏文书的梁守明给调了过来。
老上司的打压,新上司的排挤并没有让卜吉气馁。五年的卧薪尝胆,终于让卜吉等来了机会。崇武十一年,南唐改制,增设鉴靖文书一职,年近四十的卜吉动用了近二十年来在官场上积攒的所有人脉,一举夺下鉴靖文书一职,与梁守明分庭两立。
鉴靖司督管天下武事,有监察平靖之意,建立之初便是要为了管设天下武者,权利之高难以想象,卜吉得任鉴靖文书一职后,可谓是一步登天。
数年艰辛,终得吐气扬眉。然而真正让张松敬佩的,却不是卜大人这身隐忍功夫,而是仕途通顺后不计前前嫌的豁达。也因如此,靠水镇这几年的发展一直都很不错。
靠水镇是张松的家乡,能有今天这般的安定富足,他对卜吉的敬意自然是不会少的。
不动声色地走进屋子,先是对一旁正襟危坐的卜文书点头示意,而后才对即是顶头上司又是提携恩师的梁守明恭敬一拜。
“大人深夜唤来下属,不知有何要事?”
已经年近五十,但体格却比七旬老者更要羸弱的梁守明望着这位得意爱徒,温和一笑道:“是发生了一些事,这个时间唤你过来倒是辛苦你了。”
张松低下头道:“为大人分忧本是下属的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
坐在一旁的卜吉拊掌而笑:“好一份真挚的师徒情谊,叫卜某每次见时都忍不住心生羡慕啊!”
他说这话时,双目似在发光,语气之诚恳,竟真是快羡慕到不行了!
因这份羡慕而感到自豪的梁守明微微一笑,并未接下这个话头,只因他对这句话已不知听过多少遍。每次只要他们三人凑齐时,几乎都能从卜吉口中听到类似的话。
卜吉爱才众人皆是,偏偏张松又是难得的人才,本领、手腕以及能力具是一流,他们这位卜文书眼馋,倒也不奇怪。
梁守明心中已然料定,对方之后必然会忍不住说出那早已说过八百回的笼络之语。果然,就见卜吉凝视张松,笑眯眯道:“张松你可愿到我那里去,你也是练武之人,而且功夫不错,到了我那里必然可以如鱼得水。”
张松双手抱拳,哭笑道:“卜大人说笑了,张松才疏学浅,论武功也及不上大人手下的四大金刚,就不过去丢人现眼了。”
卜吉呵呵一笑,似乎早已猜到这个结果,双手在胸前一抱,以眼观鼻,竟没了言语。
梁守明苦笑一声,看向张松道:“你跟了我十几年,应该知道我的习惯,我既然深夜喊你过来,就一定是有了不能耽搁的事情。”
张松提起精神,静等下文。
梁守明继续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南唐素以厉法治国,尤其对命案更为重视,掺不得半点水分,甚至连刑具都不让动用,就是怕发生个冤假错案。”
张松眉头一皱道:“大人的意思我不明白。”
梁守明嘴角微颤,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本是双手环抱,坐在一旁沉心静气的卜吉,见到梁守明这副为难模样后,一声长叹道:“还是让我来说吧!”
卜吉从座位上站起,来到张松身前道:“咱们靠水镇近些年发展得不错,百姓安居乐业,已是很久没有出过人命案子,我听说这两日,孟家村有一人死于非命,昨日张捕头你去孟家村查案,可有什么进展啊?”
张松道:“进展不大,凶手的刀法干净利落,找遍整个靠水镇也找不出几个可以使出这一刀的武者。”
卜吉道:“但我听说张捕头从孟家村也不是空手而归。”
张松点头道:“带回的那人名叫孟江西,是卑职在孟家村发现的唯一具有嫌疑的人员。”
卜吉微笑道:“我听说你为了验明那人的嫌疑,竟将令尊也请了出来。”
张松道:“家父在刀法上的造诣,实非卑职所能企及,由他老人家验明,自然不会出错。”
“结果呢?”卜吉沉声问道。
张松深吸一口气,道:“那人从未练过刀。”
卜吉本已紧绷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似是松了一口气,“既未练过刀,便使不出那干净利落的一刀。”
张松垂头丧气道:“所以那人并非是杀人的真凶。”
卜吉双手再次抱在胸前,沉声道:“既不是凶手,为何还不放人?”
张松忽然抬头,目中精光一闪道:“这件事,大人为何如此关心?”
鉴镜司麾下只管江湖事,镇中政务从不过问,这场命案虽已牵扯到武者,但也挨不到鉴镜司的边。卜吉任职靠水镇鉴镜文书,一直是恪尽职守,既不渎职,更不越界,怎么今天忽然就管起闲事了呢?
卜吉苦笑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是来还人情的。”
“哦?”张松脸上露出诧异神色。
卜吉道:“你们应该知道,卜某家中有一老母,年近七十,去年入冬前老母感染风寒,卧病在床之际,就是想吃上一口明阳居的脆骨银鱼。”
“入冬时节,哪里来的银鱼?”听到这里的梁守明忍不住插了一嘴。
淮川河的银鱼天下闻名,尤其是明阳居的脆骨银鱼,更是西州第一名菜。只是银鱼喜暖,只有入夏之后,才会随着河流回游,如今时近寒冬,哪里来得银鱼可捕?
“是啊!”卜吉轻叹道:“那个时候,想要吃上一口脆骨银鱼可真是难如登天。不过明阳居的老掌柜却是告诉我一个办法,我照着他的办法做,果然就让母亲吃到了脆骨银鱼。”
素有老饕之名的梁守明双眼一亮道:“什么方法?”
卜吉道:“他让我找一个人,这个人深入淮川河五日之久,费尽心力终是为我网来一篓银鱼。”
知道孟江西有鱼王之名的张松哑然失笑,道:“我猜为大人捉来银鱼的人,便是孟家村的鱼王孟江西。”
卜吉重重点头道:“不错!我那老母吃到脆骨银鱼后心情大悦,身上的病也好转不少,你说我是不是欠他一个人情?”
张松恍然道:“所以大人是来为他求情的。”
卜吉反问道:“难道我不该为他求情吗?”
张松点头道:“大人仁义无双,又是有名的孝子,自该为他求情,只可惜卑职却不能放他?”
被张松这般干脆地顶撞,卜吉竟没有生气,反倒是露出一抹笑意。他笑问道:“他既然不是凶手,为何放不得?”
张松不卑不亢道:“他虽不是凶手,但却知道凶手是谁。”
卜吉先是意外,而后皱眉道:“这是他告诉你的?”
“他虽没有告诉我,但我却已猜到。”说出这句话的张松脸上露出自傲的神色,显现出对自己猜测的极大信心。
卜吉沉吟片刻,道:“即便他知道凶手是谁,也未必知道凶手在哪。”
张松无所谓道:“那也没关系,等我知道了凶手的身份,自然能将凶手找到。”
这一点他说得倒是没错,以他的本领,只要他愿意,靠水镇这方圆数百里便没有他找不到的人。
卜吉呵呵一笑,道:“就算你猜得没错,可孟江西会告诉你吗?他若愿意告诉你,你早就去找凶手了,何苦在这里与我斤斤计较。”
张松铁青着脸道:“只要孟江西在我手上,我早晚能够知道。”
他要知道的,当然是那凶手的身份,这也是他宁可忤逆卜吉,也要扣下孟江西的原因。然而让他没有想到,卜吉在见到他这般坚决之后,竟忽然大笑起来。
卜吉的笑声中气十足,就算隔着一道墙都能听清,让身体一直都不怎样的梁守明不知有多羡慕。
突如其来的笑声,让张松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他直勾勾的望着卜吉,问道:“大人是在笑什么?”
卜吉道:“我笑你在舍近求远。”
张松不解道:“什么舍近求远,恕卑职愚钝,没有明白大人的意思。”
卜吉道:“凶手是何人,你已不必去问孟江西,因为他知道的我几乎都已知道。”
张松悚然一惊,怔怔道:“大人知道凶手是谁?”
“我当然知道。”卜吉点头,笑道:“我不仅知道凶手是谁,还知道凶手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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