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懂事又听话的晚辈,长辈总会见之心喜,何况还是模样娇美的女娃子。
白发道人一挥手,便有一阵秋风将历寒月扶起身来:“快快起来,不要如此生疏,走上前来让师伯好好瞧瞧。没记错的话,十年前路过西牛观,你方才六岁吧!白驹过隙,如今你已经可以出来独当一面了!”
历寒月恭敬有礼、声清语淡道:“多谢师伯挂怀,寒月代师傅向师伯问好!”
白发道人却说道:“我还不知道他么,他还会记得他有我这么一号师兄?不过你是个好孩子,和他不一样!你的头发怎么弄成这样?”
言语间,道人两手各掐住一缕秋风和一片月光,两手一撮,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段束发的灰色头绳,言罢已经将历寒月满头青丝归束。
人间月,露真颜。
历寒月没有丝毫觉得师傅哪里不好,但也不敢说师伯有哪里不是,只能答道:“多谢师伯赠礼。师傅说‘师兄辛苦了,待他脱身俗事,我必下榻相迎’!届时请师伯务必再来西牛观做客。”
言语恳切,作为晚辈,为了两个老大不小的长辈尽心尽力。
接着历寒月双手捧出一朵莲花,又说道:“弟子奉师父之命,代西牛观与九洲仙门携手共取一花,已经功成,现已将花一分为十,请师伯示下。”
秋风过莲,有心戏香,满山芬芳。
白发道人一招手,莲花缓缓飞入亭内,在棋盘上缓缓旋转,绚烂夺目。
道人不禁感慨道:“混元道果,果然非凡。”
说完便起身向对面抱歉道:“冒犯先生,还请见谅!”
白九灵一笑,直言道:“确实非凡。”
看着亭内的耀目光彩,黄老头眼神呆滞。
武老头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看傻眼了吧!是不是没见过啊!一朵道莲一分为十,虽然其中的道果也被分成了十份,可却朵朵一样大小,别无二致,就是天地造化,也不能夺其工巧呀!”
黄老头冷哼一声,默默无言。
武老头得寸进尺道:“想看呀,让你家那黄龙小子去取不就是了!怎么?你怕他难过当年的心魔,走不出那化魔池?这就舍不得了?要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黄老头神色哀伤,淡淡说道:“他怕是不会再入池了!”
六年前,黄龙正是从一丈观池内归家后,引发了诸多旧事,使得黄龙自罚其身,自苦其心。
直到昨天下午,见赵牧灵对着空无一人的后土街依然走得不紧不慢,愿意为一条空街心怀期待,梆子声中,充满着对生活的呐喊。
黄龙方知,当年之事,赵牧灵已经挺过来了,故而身心稍宽,可怜自己那孙儿在柜台上哭到了深夜,自己无法劝,也不敢去劝。
武老头见自己一语戳中这老伙计的伤心处,眉眼悻悻然,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填,只得话锋急转:“这个…都说‘苦心人,天不负’,黄龙是个好孩子,必定会后福无穷!”
黄老头不再理睬这个好话坏话都说尽的家伙,自己走到一边去饮酒了。
白发道人将莲花归还,满脸慰色道:“好孩子,苦了你了,你本可以独自取莲,却不得不与他们共取之,这朵莲花你便自己收下吧!好生使用,道泽无穷!”
历寒月捧过莲花,淡然道:“师傅说‘既在人间道,便有人间事,人事两无愧,道替兴不止’,所以弟子不觉得苦。”
一番盘算,脸有豫色,历寒月又将观中麻衣少年问剑之事娓娓道出,说道:“今日弟子取莲,见到了那个少年……正在王门生死之际,我已经来不及相救,只得掷出师尊相赐的发簪,同时,那少年也一拳击出,想要助那麻衣少年避过王门长剑。
“结果,我的发簪击落了断剑剑尖,那少年一拳却是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波澜,我当时只道原来他无法修行,只是在情急之下胡乱挥出了一拳。”
历寒月闭目冥想,生怕错漏过一丝细节。
又接着说道:“那时情形危急,麻衣少年一剑已出,剑气无边根本无法阻拦,剑气之下,王门本来十死无生、必死无疑,可是他只是双手骨肉融烂、身上筋骨寸断而已。
“我见王门奇迹般地得以保住性命,本来以为是观中那位前辈相救。所以故意问了那位前辈,可他却说他未曾出手,我当时以为是那位前辈目光高远,对随手所为之事不屑一顾的言辞。”
又是一阵思虑后,历寒月才说道:“出观后救人分花来不及细想,可登山时心神平静之后再细细回想,我总觉得那位前辈只是直言而已,那少年他那一拳…他那一拳奇怪的很……”
山上朗月晴空,山下阴云滚滚,雨涨秋池。
后土街,常宠将街头街尾找了个遍,可是哪里有一点踪迹、半分人影,只得认命,这一次他自投罗网自己没能抓住机会,看来这个仇这辈子怕是再报无望了,坐在府门前灰心丧气,看着屋檐那道雨帘心烦意乱。
对着雨帘垂珠抱怨道:“妈的,这都来了一些什么狗屁牛鬼蛇神,哦不…是…牛鬼人神,大半夜的紧闭房门…都不睡觉,真当交了钱就…吃喝免费了么……”
言语间抱起茶壶一阵狂饮,一阵话说的叽里咕噜含混不清。
青龙街一处数一数二的高大门户,庭院深深处,秋雨阶前数。
一处卧房内,一个少年双臂齐断,血流不止,正满头冷汗躺在师弟王仁寉怀中,竭尽全力忍住疼痛,让自己扼住神志清明,因为他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双臂是如何为别人续肢,成为他人之物的。
虽然此刻心中怒火万丈,但也无可奈何,因为师命难违。
对面有一张大床,一个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在盆中洗净双手斑斑血迹,对着珠帘外说道:“门儿浑身筋骨寸断,双臂已废,此刻相救,若断去双臂,气血外流,即使清醒也是一个废人。
“如今续上新肢,血脉已然贯通全身,气血亏虚尚可补救,我欲将道莲融入他灵台之中,方可保他大道无虞,不知二位有何看法?”
珠帘外有两个男子分坐左右两侧,门口处两个少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闻声两个男子皆站起身来,左侧是一个中年美髯公。
早有腹稿,便对着珠帘里面拱手道:“少宫主突遭不测,乃是吾等护佑不利之故,如今有两全之法可保全少宫主,实乃幸事!”
右侧是一个长身老者,也附和说道:“少宫主的大道乃是千秋大计,首望为先!”
美髯公名为商君禅,老者名为汤君尧,门口少年是两人的弟子,一个叫商仁夷,一个叫汤仁臣。
二人言语间,珠帘内中年男子已经取出一朵莲花托在手心,室内仿佛这才有了一丝光明,光彩缓缓流转间,道莲已经飞入床上那具满身血迹的人身之中。
床上满身白布包裹的,正是中洲王门。
中年男子这才取出一个淡红色的小瓶扔给地上的断臂少年。
言语冷淡道:“手臂没了,再去找一副就是,你只是暂时没了手臂,可他若是没有你这副手臂,只怕就此便是废人一个,回去之后,不只是你,只怕你的师兄弟都要受到责难,你懂了么?牲儿……”
断臂少年名为王仁牲。
王仁寉颤颤巍巍赶紧将药喂进王仁牲口中,方才一场风波依然心惊不已。
少宫主师兄去观中采花,不知为何,却身受重伤被人抬回来,师傅一番救治却问屋中四个师兄弟谁愿意为少主师兄自断双臂,他重重有赏。
自己师兄弟四个自然千般不愿,自己娘胎里带出来好好的手臂,又不是别的什么物件,怎可说送人就立马切了去。
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沉默不言,两个师叔见状上来将仁夷、仁臣两个师弟抓到一旁狠狠地毒打了一顿,责备他们不顾同门之义。
然后师傅就问自己和师兄谁愿意为师门立此奇功,两个人顿时感觉天摇地坠、瘫软在地,只听师傅又问谁来,当时自己脑中嗡嗡乱响,动弹不得,只能跪在地上听天由命。
房中半饷无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听见师兄跪在地上一声惨叫,就看见他前身趴伏在地上,以头撑地,身下血流如注,双臂已然齐肩断开。
虽然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但是却不知道为何心中更加惊恐,只觉得这个抚养自己十五年的师傅仿若一只猛虎,而自己只是他圈养的一只饲宠,只待他需要,随时都会将自己吃掉。
王仁牲一口吞下丹药,血已经慢慢止住。
便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可突然没了双臂,身体东倒西歪,自己根本控制不住方向,一用力起身便往地上倒去。
摇摇晃晃半天才在师弟王仁寉的帮扶下立住身子,只能紧紧靠在王仁寉身上,面色苍白缓缓说道:“弟子…弟子一时犹疑,险些耽误了救治少宫主师兄的良机,多谢…多谢师傅助弟子破除疑障,让弟子得以为…为少宫主师兄尽些微薄之力。”
珠帘外,商君禅、汤君尧二人眼目交对,不禁心想:“这王仁牲急中生智,倒是一个聪明人,他这一番说辞不仅遮掩了他师父王君佑对晚辈痛下狠手,失了为师之德的嫌疑。
“使师徒二人之间的嫌隙不至于越来越大,保全了师徒之间的情分。更掩饰了自己在师命之前,退缩逃避的过错,这献手救主之功便自然揽入怀中。可惜了这样的少年,却遇到了王君佑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狠心师傅。”
王君佑眼波幽幽,声中带笑道:“你能如此想那是最好,回宫后为师定会为你寻一副仙肌玉骨的手臂为你接续上,再向宫主为你请功,让你陪同少宫主去万林书院修行,这样你还满意吗?”
肩头痛意袭心,王仁牲嘴角紧紧绷出一个笑脸答道:“多谢师傅!”
就此,少年与自己的手臂此生怕是要就此缘尽了。
王君佑坐到床边,看着床上满身伤痕的王门,冷声问堂下仁夷仁臣道:“你二人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二人战战兢兢,商仁夷答道:“回…回师叔的话,我们探查到重伤王门师兄的是一个麻衣少年,却不知其来历,只知道是西昆仑洲人氏,我们本想去向青羊宫的师兄师妹打听,可他们都讳莫如深,缄口不言,但见他们神情凝重,却是知晓那少年的跟脚的。
“我们听说那个少年出观后往青龙街南去了,便一路追寻直到镇南野田阡陌之中时才终于遇到,却见到几个蒙面的人将那个少年团团围住,当时我们躲在远处,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那几个人看样子像是太元山和东阳殿的人,但我们也不敢确定,之后几个人一拥而上,那少年毫无还手之力便被打倒在地,几个人在他身上上下翻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就差把那少年脱个精光,最后几个人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就各自散去了。
“我们就想趁机把那个少年绑回来让师叔发落,可是突然一个婴孩的怪笑声从四周向我们逼来,我们摸不清对方的实力,但绝对在我们之上,所以我们决定先回来禀告师傅师伯,再作商议。”
汤仁臣又接着说道:“我们还打听到镇上那名凡人少年所卖的果子是一种灵果,听说三洲剑湖的余有兴吃了果子便立即破入了灵台境中期,只是不知道为何,他们像是故意把消息放出来一般,现在只怕已经是人尽皆知了,只怕其中有诈!”
听完少年二人的话,商君禅、汤君尧二人眼神交汇,嘴角均有笑意。
王君佑只是一直脸向着床上王门的方向,不知其表情。
只听他冷冷说道:“如今少宫主身受重伤,仁牲也需要修养,我们人手不够,原先的计划暂且搁置。而今,我们先静观其变,谁也不要贸然出手。
“至于那麻衣少年,待我们出去之后,打探清楚再做图谋。明日我们按兵不动,仁寉、仁夷和仁臣你们三个便去镇上闲逛,相机行事,若有大事先回来商议……”
屋内烛光昏昏,众人出师不利。
屋外雨幕沉沉,只听屋内最后说道:“一切事宜,需得谨记六个字‘勿自擅取者死’!”
镇南。
那童子米汤一进屋子,突然就变得满脸笑容,一口一个公子,还说和自己一见如故。
可一见如故不是初次见面时的客气话么,早上遇到的时候不说,怎么现在说起来了?
赵牧灵也不去计较那么多,救人要紧,麻衣少年正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只能向童子米汤询问相救之法。
于是,小小的偏房内,便出现了一副奇怪的景象,身形瘦高的少年束手无策,在向一个身长只及其膝的小娃儿请教。
米汤满面笑意,婴孩之声便在室内响起:“公子,你真要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吗?这世上人心叵测,说不得你将他救治好了,他反而一剑杀了你!若真如此,你也不后悔吗?”
赵牧灵开口便道:“倘若世道真的已经如此,那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让他一剑杀了。我自救我的人,他自杀他的人,我是我,他是他,本来就不相干,他要是将我杀了,我一死,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救他,只想着他可能是某个人的弟弟,可能他父母还在家中等着他回去,若是他一次出门便永远都回不去了,那岂不是要让他家里的人等候一辈子,痛心一辈子。”
苦苦等候了一个人一辈子,可他却久久不至,这正是真正的痛苦事。
赵牧灵心中又道:“晨时与这个少年相遇,他只是问了道,自己便给他指了路而已,下午再次相遇,他仍然念念不忘要与自己答谢,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只不过情形紧急,来不及一一道来。
米汤一阵笑声,其实现在仔细再看,他虽然身子矮小,貌若稚童,但是浑身上下精雕玉琢,没有一丝小孩子身上的胖嫩肥肉,举手投足间浑然有力,全无稚气。
刚才被赵牧灵二人压在身下也浑然无事,只看其外貌和普通的三四岁的小孩子差不了多少,就是声音太过稚嫩,和刚生下来的婴儿全无差别,加之他话语之间又爱长笑,听起来便古怪至极。
米汤边说边笑道:“要救他的话,我有个法子倒可以试一下,不过,就得麻烦公子你跑一趟了!”
赵牧灵一心只想救人,说道:“怎么救?需要我干什么?”
米汤正声道:“去一丈观采一枝莲花来,不知道公子敢去么?”
赵牧灵一听,心中略有犹豫,那些莲花开在一丈观中,按说应该是炎姑娘的师傅,也就是那个千姓汉子所有之物,那些莲花十几年来久开不败,必然珍贵无比。
那十几个外来少年入池摘花都拿了一个精美异常的袋子送给千姓汉子,虽然不知道那些袋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但一定都是自己见都没见过,想也想不到的,就像是那半布裹子明珠一样的贵重东西。
如今自己要去摘花,却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东西,虽然有那半袋明珠,可不知道那三个少年会不会找上门来索要,若是全都送出去,他们来索要时若是拿不出来,他们就该要去找那些小家伙的麻烦了。
赵牧灵一时间左右为难,便想着先去一丈观问一下那千姓汉子再说,救人要紧,于是起身便准备走。
米汤却又一手拉住赵牧灵,听他说道:“今晚不急,我先给他喂一颗丹药帮他稳住伤势,保他三五日性命无虞,摘花嘛,当然要青天白日时分再去,深夜摘花,那是采花贼的行径。”
赵牧灵也不知道什么是采花贼,只见麻衣少年吃下了那一颗丹药便立即气息平顺,看来米汤所言不假,既然这样,那就明日再去。
屋外,不知是雨打秋风,还是秋风乱雨。
童子米汤终于寻得了一处陋室得以暂避风雨,与陋室主人也已经一见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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