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脚步声的逐渐接近,那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的面貌也逐渐变得清楚。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男人。皮质长靴勾勒出他纤瘦而有力的小腿线条,长裤之外是一袭精致的黑色礼服。礼服上面有银色的线织成的复杂花纹,那些线条最后聚集到了他的胸前,组成一个属于他的古老家族徽记。月光般的银色长发披散在身后,衬着他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就像是从某张被珍藏许久的古老油画中走出来的贵族。
这个人有着跟伊兹相似的银发和相似的灰色眼眸,但是这个人的眼中则闪烁着伊兹的眼中所没有的血光。
这个人像一把正滴着冰冷的血液的尖刀。他眼中的血光,就像是沾了血的刀锋反射出的寒光,令人浑身发冷,不自觉地颤栗。
时间在这个男人身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男人依旧跟伊兹在多年前看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个男人正是萨迦罗·伊赛罗恩,也是伊兹本来应该属于的主人。
隔着笼子的栏杆看着站在笼子外面的那个男人的这个场景,让伊兹仿佛在瞬间有回到了曾经被关在那黑暗的地牢里的日子,让他有一种时间倒流时空重叠的不真实感。
“萨迦罗……”
最先开口喊出萨迦罗名字的人并不是伊兹,而是莱文德。
这是莱文德第一次喊萨迦罗的名字。
不再是在阅读普罗凡塞之书的时候在心里念着的那个写在书中的名字,不再是隐藏起自己在一旁观看一切的时即使说话也没有人会听到的无声的呼唤。
这是莱文德第一次喊萨迦罗的名字,是第一次萨迦罗真真正正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说出口。
伊兹则是被莱文德的声音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是啊,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时候了。
自己也不是那个只会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等待死亡不知何时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可怜祭品。
而且自己现在所处的情况也与那个时候不同了。
当年的自己被所有人抛弃,没有任何人能够来拯救自己。
而现在的自己已经有了归宿,有了可以容身的地方,也有了一定会来带自己回家的人。
虽然那个人也是吸血鬼。
而现在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被困在这个笼子里面对着萨迦罗,自己的身边还有另一个男人。
虽然那个男人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至少这个男人的存在能够在自己精神恍惚的时候把自己的意识拉回现实。
因为莱文德的一句话,伊兹和萨迦罗的注意力都从对方的身上暂时转移到了莱文德的身上。
莱文德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就以坐在地上的姿势仰头看着萨迦罗。
他戴着的帽子从他的头上滑落,露出他的脸和他淡紫色的长发。
就算没站在萨迦罗的身边,伊兹也能够猜到萨迦罗会看到怎样的景象。
因为男人的那一双淡紫色的眼睛,真的会令人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感叹它的美丽。
伊兹注意到,萨迦罗的眼神中的确出现过那么一瞬间的惊艳。
伊兹同时也注意到,莱文德放在他身后侧的手正握着拳头微微颤抖。
如果是其他人,多半会以为这是因为莱文德被萨迦罗身体周围撒发出来的那种冰冷的血腥味所震慑而浑身发抖。
但是刚刚已经见识过莱文德的异常的伊兹却觉得,他并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就好像是他在打量自己的时候的那种兴奋。
其实伊兹的猜对了。
莱文德握着拳头,努力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兴趣,不要让萨迦罗看到自己脸上露出像刚才看伊兹时候的那种表情。
他不想让萨迦罗觉得自己很奇怪,也不想让萨迦罗知道自己其实早就已经看过关于他的所有事情。
因为那样就没有乐趣了不是吗?
他要做萨迦罗的祭品,要用与伊兹一样的身份开始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我想成为属于你的祭品。”
莱文德所说的一句话,让伊兹和萨迦罗都愣住了。
但是萨迦罗还是很快就恢复了他一贯的模样,脸上依旧是那令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的笑容。
“我只要最好的祭品。”
萨迦罗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萨迦罗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向了伊兹。他的眼神扫过伊兹的脸,随后落在了伊兹用右手握住的左手手腕上。
伊兹察觉到萨迦罗在看自己的手腕,连忙把手藏到身后。
但是伊兹的动作还是徒劳,因为萨迦罗早就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新鲜血液的味道。
这是属于萨迦罗的祭品,是本应该属于萨迦罗的甜美血液。
“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我不够好呢?”
莱文德看出萨迦罗的注意力来到了伊兹的身上,于是继续如同挑衅一般地对着萨迦罗步步紧逼,于是萨迦罗的注意力又再次转移回到了莱文德的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莱文德。”
“姓氏呢?”
萨迦罗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名为莱文德的男人并不是普通的人类,也不像是吸血鬼。
“我不需要姓氏。”
莱文德没有欺骗是萨迦罗,他的确不需要姓氏。
如果说一个人的存在除了他自身真正所占有空间以外更多的是他在其他人心中所留下的痕迹的话,那么莱文德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心里留下过痕迹,与他有过接触的人或是失去了相关的记忆,或是失去了生命。
他成为了一个明明存在着却又不被任何人所知道的人,一个活着的幽灵。
这一次,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用自己真正的名字和样貌去接触一个属于另一个时空里面的人。
莱文德从地上站了起来,走近萨迦罗。两个人隔着笼子的栏杆,看着对方的眼睛。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赐给我一个姓氏。”
莱文德仰头看着萨迦罗,看他那泛着血光的灰色眼眸中映着自己的影子。
萨迦罗低头看着栏杆另一边的莱文德,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神情恍惚。
那一瞬间,萨迦罗分不清到底站在牢笼里的人是莱文德还是自己。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那一双淡紫色的眼睛看着萨迦罗,与在看伊兹的时候不同。那一双紫色的眼睛并不是像看着没有生命的东西那样看着眼前这个俊美而强大的吸血鬼,那一双紫色的眼眸里有着跟萨迦罗相似的血光,还有其他人从未曾见到过的,令人甚至会感到恐惧的深刻的疯狂。
还有那一份,只有萨迦罗一个人看得到的,不知来由的忠诚和挚爱。
伊兹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互相在看什么,伊兹只知道那两个人在互相观察对方,也在互相试探对方。
出乎伊兹的意料,先开口的人竟然是萨迦罗。
“你曾经见过我吗?”
萨迦罗觉得眼前的男人眼中那一份不知来由的忠诚和挚爱并不是自己的错觉,男人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就仿佛自己早就曾经擭取过他的心一样。
但是萨迦罗却完全不记得曾经见过这样一个男人。
眼前这个自称没有姓氏,自称名叫莱文德的男人,与其他人看起来都不一样。
在漫长的生命中,萨迦罗遇见过很多人。那些人或者是反抗他的人,或者是被他所利用的人,或者是他无法触及的人。
他不会忘记他无法触及的人,与那个人相关的每一个画面他都想要牢牢地记在心里。
他不会记得反抗他的人,因为那些人最终都会被他抹去,他不需要记得那些一定会消失的人。
而被他所利用的人,他会在他们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记住他们。当他们失去了利用价值以后,也会消失。
萨迦罗可以确认,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不是这三类人里面的任何一种。
可是萨迦罗所遇见过得人只有这三类人而已。
所以萨迦罗才能够得出这一种猜想——莱文德曾经见过自己,但是自己却没有见过他。
可是在莱茵卡纳特大陆上不应该存在这样的人。
萨迦罗并没有注意,此时他所有的心思都已经放在了眼前这个令他感觉到充满了秘密的男人的身上。他想尽办法从柯洛手中得到的伊兹却已经被他忘在了一边,完全成为了眼前这个男人的陪衬。
不过萨迦罗也没有完全忘记伊兹,他还能意识到有些事情是不能让伊兹知道的。
萨迦罗打开了笼子的门,一只手抓住了莱文德的手腕。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可以去另一个地方说给我听。”
萨迦罗将莱文德拉出了笼子,并且关上了笼子的门。
于是伊兹就只能被囚禁在笼子里,看着萨迦罗带着莱文德远去的背影。
萨迦罗也觉得,自己对待莱文德的时候,应该是与对待其他人的时候不同的。
他从来没有牵过其他人的手。
对于那些可以利用的人,他夸过赞过,他骂过吓过。他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对于哪些人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使他们服从,那些人则是利用他们的感情而使他们服从。
他抱过很多人,但是从来没有像这样牵着一个人的手一起走。
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没有人有资格和他并肩同行。
但是萨迦罗却没有放开抓着莱文德的手,因为他已经在握住莱文德的手的时候感觉到了他身体中所涌动着的是自己所没有见过的力量。
对于这种力量,他不想放手,也不能放手。
萨迦罗不知道,被他感知到的这一份力量是莱文德故意让他感知到的。
莱文德很清楚,让萨迦罗对自己保持兴趣就要靠着与众不同的新鲜感。这一份新鲜感不仅仅是来自自己的模样,自己对他的态度,也来自自己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力量。
那是这个世界中的人所不具有的,属于魔法界之中的力量,以及他不会明确暴露在萨迦罗面前的那一份属于普罗凡塞之书的力量。
如果说萨迦罗是身经百战的猎人,那么莱文德就是伪装成猎物的狩猎猎人的猎人。
在萨迦罗的眼中,莱文德是自投罗网的奇怪猎物。在莱文德的眼中,萨迦罗则是他希望能够自投罗网的猎物。
萨迦罗带莱文德离开了地牢,远离了伊兹。
在萨迦罗来到城堡里的时候,城堡里一向是没有什么人的。萨迦罗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处于一个自己能够完全掌握的空间里,不喜欢有其他人来打扰自己。
其他人也不想惹怒这个支配着一切的男人,会不惜一切地满足他所有的要求。只是离他远一些这种简单的要求,就算萨迦罗不说,其他人也不敢靠近他。
所以在这个时候能够来到这个地方的,除了伊兹,就只有这个自己闯进来的莱文德。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萨迦罗把莱莱文德禁锢在了他自己的身体与墙壁之间,他一只手抓住莱文德的手,另一只手按着莱文德身后的墙壁。
莱文德只觉得自己的背抵着墙壁,有肌肤被砖石摩擦的疼痛感以及从砖石渗透进皮肤的冰冷温度从背后传来。而在莱文德的面前,这个如同冰冷的尖刀一样的男人,几乎以胸膛紧贴着胸膛的距离靠近他。
与无形的压迫感一起传入莱文德的胸口的是萨迦罗身上那属于血之一族的异于常人的冰冷体温。
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莱文德可以清楚地闻到萨迦罗身上的味道,在那冰冷的血腥味之中混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那种几乎难以分辨的淡淡的香味,让莱文德想到了一种植物。
与柯洛的城堡中那满园血红色的玫瑰花相似地拥有着浓烈的颜色,但是却又与有着浓烈香味的玫瑰不同,香味淡得几乎令人难以分辨的花朵——鸢尾花。
而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萨迦罗也从莱文德的身上感觉到了异常。
自己怀中的这个男人,有着人类所拥有的外表,有着人类所拥有的体温,有着人类所拥有的呼吸,但是却偏偏少了一样人类必须要拥有的东西。
即使自己已经与这个男人胸膛相贴,即使自己只要一低头就能吻上男人的脖颈。但是就算是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自己依然无法感知到男人身上应该有的一样东西。
这个男人,没有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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