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经略此去辛苦!”
只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之后,张镒便不再言语,侧身肃客。
那顾综不知是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还是城府深湛、反应机敏,总之面上一如平常,扶着陆鸿的一条臂膀,帮着张镒引导招呼。
陆鸿在此时,总算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了。
之前他可是跟顾综沟通过的,要借他们顾、张两家的关系,来帮他从中调停,尽量把张老爷子拉拢到朝廷这面来。
只要张镒点了头,以他的影响力,那些遍布江南,各怀异心的地主士绅们,最少一半都得消停一些。这就能为朝廷赢得更多的时间布置,将暴动叛乱的风险降到最低!
即便这张镒心系前朝,不肯向新朝低头,只要他能看在顾家的几分颜面,不要在背后煽风点火,也算是帮了大忙。
好在从顾综的反馈来看,张老爷子的态度,应该还是不错的,从张家多次打听他的消息便能瞧出一二。
因此在陆鸿来说,原本还是颇有信心的。
可是等他此时到了张府,才瞧出来,这顾、张两家的交情,绝非师生、同窗情分那么简单!
陆鸿感觉在这方小天地中,自己变成了唯一的一个外人……
好哇,这顾圆滑,瞒的老子好苦!
他一面在心里咒骂着边上的顾综,一面脸上堆笑,与老态龙钟的张镒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闲话。
从中门外走到客厅中,张镒已经随口之间将陆鸿的籍贯、年龄、喜好都打听清楚了,但是他本人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个字,而且神色之间依旧冷冷淡淡,没甚么表情变化。
陆鸿一边维持着面上的客套,一边按着顾综的指点落座。
张镒等陆鸿坐定,自己便在主位上大马金刀地一坐,同时板着脸向下吩咐:“预备酒菜!”
顾综笑眯眯地在陆鸿对面作陪。
他的大儿子立即答应,出门传话去了。二儿子便束手站着,低眉垂目,好似功课缺漏的学生,面对着严厉的先生一般,规规矩矩,战战兢兢。
门外的下人走动之间,都是弯腰低头,大气也不敢多出。包括给陆鸿上茶的茶工,也是轻手轻脚,完全不敢抬头看人。
陆鸿见了这等情状,不由得便拿积善坊花家,来跟这张府两相比较,只觉两家同样的门禁森严,规矩极大,但是这张府处处透露出一股威严压迫的味道,而花家却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此处的形容,却是只对气象风度而言,绝不指装潢修饰这类泛泛外表。
陆鸿与张镒虽然不曾深交,但是从这张府之中的气氛上,差不多可以类推出此人的心性。
眼看两人都沉默下来,尽管距离最后一句谈话落音,只是几个瞬息的时间。
顾综便适时地插口,并且开了句玩笑,说道:“大人,您这一走便是二十天,季权公原打算回苏州小住,为了替您接风,可是多余等了半个月——待会入了席,大人少不得先罚三杯!”
不过他的话一说完,心里便后悔了。
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位年轻上司到底会不会喝酒,万一是个滴酒不沾的,自己把话说得这么满,那不是叫大家都下不来台吗!
好在陆鸿哈哈一笑,满口答应:“好,该罚该罚。只是不知季权公吃不吃得酒?”
他这也是试探性的有一问。从对花老太爷他们的了解来看,这些文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大多都讲究“惜福”、“养生”,一俟过了六十岁,非但滴酒不沾,连饭也少吃,甚至全然茹素,或过午不食!
他见张镒如此模样,精神已然不大健旺,便先问个清楚,等会到了席间也好客随主便。
谁知顾综爽然笑道:“我这叔父,每餐必饮。清晨六钱,晌午、晚宴各饮三两,足量足数!”
这时守在门边的张二郎抬起头来说道:“好教陆经略、敬宗兄晓得,父亲致仕之后,不必上朝,清晨的六钱,已添作三两了。”
“哦?”顾综急忙向张镒确认。
那老人谈到酒时,眼皮微微撑开了一些,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此时听顾综询问,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哈哈哈!”顾综抚掌大笑,说道:“好,此事当浮一大白!大人,您说是不是啊?”
陆鸿笑吟吟地点点头,心里却渐渐生出一丝不耐烦来。
倒不是因为张府招呼不周,而是因为这张镒的冷淡,加上顾综的虚伪矫作,以及身在客境的危机感,渐渐磨去了他心里的耐性!
在他看来,整个张府的人和物,都与自己的心性格格不入。
或者说,整个南唐崖岸自高、浮夸虚枉的风气,就让他打心底里无法接受,甚至反感!
张镒与顾综,显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和代表人物……
“听闻陆经略,走遍了建邺十县?”
笑声之中,忽听张镒那苍老而平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顾综与张二郎都是一愣。
若在平时,谈到酒兴上面,老头子少不得要搭个腔,说上两句“酒话”,可是今日却有些反常,主动提到了甚么“建邺十县”,和传遍了全城的“陆经略使出访”。
陆鸿听他谈到正事,稍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是,走了一趟。”说着笑了笑,“总算领略了一回江南风物。”
张镒一张枯瘦的右手在大腿上轻轻敲着,约莫是此老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他对陆鸿的话,不置可否地说道:“嗯,景致并没有甚么——时节还早。陆经略若有兴致,三四月的时候,到苏州来看看,总是不错的!”
陆鸿道:“三四月时若一切顺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这是话里有话,意思是:到时候要真没有狗屁倒灶的烂事才去,至少局面得维持的住——你老若真心请我,那就得出个手,帮我摆平摆平。否则就是虚伪造作。
张镒显然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嗯”了一声,模棱两可地说道:“江南人明白事理的多,总不至于太乱。”
陆鸿笑了笑,说道:“那未必。”
从刚才便一直静静陪听的顾综,此时心中咯噔一跳,连忙去看张镒的脸色。
好在张镒面色如常,仍旧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只是花白的扫帚眉微微扬了一下,说道:“哦?怎么未必?”
陆鸿仔细地看了对方一眼,见他的一对瞳仁浑浊不堪,迷迷蒙蒙好似罩上了一层云雾,愈发使得这位老人意态昏沉。
陆鸿想了想,决定直言不讳:“弊病甚深,沉疴将发!”
他这话已经算是很不客气了。
毕竟在一年之前,南唐的一切政务,都还掌握在面前的这位老人手中,此时批评南唐的弊政,等于在变相地批评张镒,对他的施政措施予以否定!
因此顾综与张二郎都有些变色。
顾综是怪他失言,同时连使眼色。
张二郎则是带着几分愠怒,以及愤愤不平的神情。
他觉得,这陆经略虽然权柄甚大,但是水平未见得与其官职相称——以他这初出茅庐的模样,不提谦虚请教也就罢了,竟公然到张府门上,来批评老爷子的施政,那不是大言不惭、狂妄之至么?
他觉得,只看老爷子刚刚致仕,朝廷便倒台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的父亲是如何的高明、朝廷的支撑全靠他父亲一力维持!
所以他很不满于这位陆经略妄议前辈、睁眼说瞎话!
但是他不敢反驳,因为张家的规矩,老爷子会客,没有他插嘴放肆的余地。
谁知张镒听了,非但没有像二人一般的神情变化,反而点了点头,道:“不错,大唐已经烂了几十年,江南更是积重难返。是老夫无能,挽救不了大唐的弊病,否则也不至于刚刚离开,便遭到大厦倾覆的下场!”
顾综与张二郎同时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而张镒虽然直承己过,陆鸿却是明白:这老头实在精明得很,知道无力回天,便觑准时机,急流勇退,保住了晚节。
所以他意有所指地道:“季权公果然深谋远虑。”
顾综正奇怪于他拍马屁拍得不着四六,这“深谋远虑”从何谈起?
张镒心中却十分明白,这是在说他早早看清了局势,退班致仕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一退,不仅躲开了亡国之耻,而且博得一身美名,造就了一个旁人无法超越的“栋梁”神话。
张镒一双浑浊的眼眸倏然睁开,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收敛得无影无踪。
就在他想要说些甚么的时候,突然听见外边一声肆意放纵的长笑,径闯大门而来!
张镒看了门外一眼,脸上闪过一抹厌恶,显然对那人的到来很不愉快。
张二郎的脸上却骇然变色,不待老父吩咐,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阻拦,步履之矫健,看上去丝毫不像是个五十岁的中年。
不一会儿,只听院中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二舅哥,何以如此推搡!骨肉亲情不要了吗,上门是客的道理也不讲了吗?”
对方说话并没有刻意提高嗓门,但是一字一句,仍然清清楚楚地传进屋内。
“你!”
只听张二郎怒喝一声,眼前一道人影一闪,从中门大摇大摆地进了来。
陆鸿凝神看去,只见一个道人打扮的中年,黄袍黄冠,须发鬓角皆是一丝不苟,油光发亮,面皮白嫩,俊朗非凡,只是眉眼、唇角之间无不带着桀骜不驯不逊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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